捕风者说(2)

2025-10-10 评论

  相对于我的小说,这是我的“影子”写的一本书,散漫,飘忽,虚悬,踪影不定,浓淡无度,时断时续……“影子”是一个虚空的我,也可能是一个更真实的我。我总是设法在小说中把真实的我藏隐起来,在这里却常常把我的真实一一铺张开来:身世,经历,家庭,亲人,挚友,好恶,困惑,恐惧,念想……照实道来,毫不躲闪。作为一册散文、随笔集,我无法进入虚拟的空间,我要遵守某种约定,敞开心门,直抒胸臆。所以,我可以负责地说,如果你在我小说中看到了我的“影子”(文如其人,谁能在文字中完全藏身),那么在这里你看到的就是活人了:一个确实的、听得见心跳、摸得到脉动的我,甚至还有图片!我一向认为,作家应该躲在文字背后,保留一点“生活在远方”的神秘感,所以我从不在书中张挂图片。但是责编安然说,这是一套系列丛书,有固定的装帧设计,我不能搞特殊化。我觉得做文可以大搞“特殊化”,做人却应该尽量避免。我曾经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有人甚至说我是个偏执狂,现在人到中年,岁月正在改变我。
  人到中年,还有个变化是,对来事琢磨得少了,对去事忆想得多了。人生如梦!幸亏我的“影子”有心,给我留下了这一堆散稿,好让我对去事做个见证和纪念。这些文章多半是在不经意中生成的,也可以说多半是有感而发,由情催生。曾经,它们如散兵游勇,出没无常,孤苦伶仃,如是结集还是首次。我想,这一定让它们感到很温暖、幸福——这些文章。在此,我很乐意代表它们,感谢作家出版社和安然女士对它们的关心和爱。今天,文字的力量已经降到最低点,人们必须弯下来,跪下来,趴下来,才能感受到文字微弱的力量。但我相信,只要你有所感受,就会受益无穷。因为,这正是心灵最需要的力量。
  2008年4月3日

  他带来了那些基本的词语
  时间会把它们组成的语言
  抬举为莎士比亚的音乐:
  夜与昼,水与火,色彩与金属……
  ——博尔赫斯《一个萨克森人(公元449年)》
  1986年,我最值得炫耀的是年轻和健康,除此之外,我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恋爱,没有存折,没有忘不掉的欢乐,也没有驱不散的痛苦,生活对我来说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与此同时,在万里之外,在球星马拉多纳的国土上,一位双目失明的作家,他最缺少的恰恰是年轻和健康,高龄和疾病正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不断地向他敲响生命结束的钟声。当他预感到这点后,他跟那些步入生命末日的老人一样,执着地选择了自己的葬身地:日内瓦。旅行是他人生的一大嗜好,伴随着死亡的脚步声,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日内瓦,成了他今生现世的最后一次旅行。
  1986年6月14日,这位老人在日内瓦与世长辞: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博尔赫斯。
  在我的身边,没有人不知道,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燠热潮湿的美洲是我的大陆”。博尔赫斯出生于阿根廷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少年时代他随父母亲呆过不少地方,包括日内瓦,但成年后他基本上也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城市。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相比,我感觉日内瓦只是他少年求知途中的一个驿站,就像我们很多人年轻时代都有一段在外地求学或谋生的经历一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独独选择日内瓦做他与世诀别的地方,而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其他地方。这成了他作为一个“迷宫制造者”给我们制造的最后一个秘密。
  告诉你们,我已经荣幸地揭开了这个谜语,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不告诉你,就像莫言先生有一次当着很大的官员和不少专家这样说道:“造长篇小说的秘诀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因为“不告诉你”,你们可以怀疑我的“坦率”。这无所谓的。我现在要说的是:当你们懂得怀疑时,也就等于喜欢上博尔赫斯了。因为怀疑,或者说制造怀疑,正是博尔赫斯最擅长并乐此不疲的。余华在《博尔赫斯的现实》一文中这样写道:“在他的诗歌里,在他的故事里,以及他的随笔,甚至是那些前言后记里,博尔赫斯让怀疑流行在自己的叙述中,从而使他的叙述经常出现两个方向,它们互相压制,同时又互相解放。”
  很难想象,失去这种叙述方式,博尔赫斯的作品会让人感到那么浩瀚,那么深邃,那么无穷无尽。其实,如果从作品数量而言,他一生的作品还不及我们身边有些人一年写下的多。好在文学从来不是以数量取胜的,如果这样的话,文学早给那些人糟蹋得不像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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