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刚刚说过,1986年的我除了年轻和健康什么也没有,这个没有当然包括没有文学,也包括没有博尔赫斯。事实上,我在博尔赫斯生前连他的一个字都没碰过。这本来不该算我的错,但后来由于我对博尔赫斯产生了过度的崇敬,这竟然成了我常常对自己发出蛮横责骂的一个大不是。我有些天真地想,如果让我在博尔赫斯生前结识这位大师,那么他的溘然长逝一定会成为我的一次巨大悲痛,真正的悲痛。一个人需要真正的悲痛,否则那些小打小闹甚至自作多情的悲痛会把他毁坏的。为什么那些深宅大院里很难走出来一个硬朗的人,原因就因为他们只是生活在“蜜蜂的飞舞中”。
我是说,他(她)们可能经常会痛苦得叫爹叫娘,但所谓的痛苦只是被蜜蜂甜蜜的小刺蜇了一下皮表而已。在博尔赫斯的一篇诗作《白天的晚些时候》里,有一个这样的人,他被一条灰色的毒蛇吓死了,临死不禁泄出了“银色的甜蜜的尿液”——有人居然将它译成了“洁白的糖尿”,感觉像他是个糖尿病人,所以才弱不禁风,才会被吓死掉。哈哈,有趣的误译。说真的,阅读经他人翻译的博尔赫斯作品,有时真觉得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你不得不随时做好捶胸顿足的准备。但这是没办法的。好在我们有个了不起的王央乐先生,是他首先把博尔赫斯作品送到我们面前的。由于他把头开得相当不错,使得后来者对博氏作品的翻译始终保持着一种相对的谨慎和高度。
说真的,这是必须的。
我没有忘记,我第一次读博尔赫斯小说的时间是1987年春天,在南京鲁羊家里。当时鲁羊还不叫鲁羊,也不像现在的鲁羊,可以尽管呆在家里,除了少有的几堂课的时光。那时候他在出版社谋生,单位像根绳子一样拴着他。这天,单位又把他牵走了。也许怕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出门前,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世界文学》(不是当月的),建议我看看福特的两篇小说。我看了,但福特的僧尼一般冷静又干净的语言没有叫我喜欢,于是就顺便看了另外几个栏目,其中有个“拉美文学”专栏,是王央乐先生翻译的一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有《交叉小径的花园》、《马别图书馆》、《沙之书》和《另一个我》等四个短篇。
当时我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所以开初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只是想往目中塞点什么,以打发独自客居他屋的无聊。但没看完一页,我就感到了震惊,感到了它的珍贵和神奇,心血像漂泊者刚眺见陆岸一样激动起来。哈哈,天晓得那天下午我有多么辛苦又兴奋!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捧在我手上的不是一个作品或作家,而是一个神秘又精致、遥远又真切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水做的,但又是火做的,因而也是无限的、复杂的,它由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事物交织而成,而我仿佛就是交织的网中的一个点、一根线、一眼孔。阅读中,我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到,我被这个框在黑框框里的陌生人扯进了一个无限神秘怪诞的、充满虚幻又不乏真实的、既像地狱又像天堂的迷宫中。奇怪的是,出现了那么多我心灵之外的东西,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可我却并不感到应有的慌乱和害怕,而是感觉像回到了一个宝贵的记忆里,回到了我久久寻觅的一个朋友身边。
什么叫难忘的经历?这个下午就是我阅读人生中的一次难忘的经历,它全然改变了我对文学的认识,甚至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
如果说迷醉、感动我一个下午不是件太难之事,那么要彻底迷醉、感动我,让这种迷醉和感动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地流动起来,像某种传说里的经典爱情一样,这肯定是困难又困难的,“要比用沙子搓一根绳子还要难”,“需要悟透所有高级和低级的谜”。现在看博尔赫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悟透了所有高级和低级的谜的人,他把我心灵的无数个白天和夜晚都以一种感动、迷醉的方式固定下来,流动起来。他甚至改变了我的形象,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什么主义者,而是一个懂得了天高地厚的拜倒者。我敢说,我身边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名作家也不乏这种感受和变化,只不过他们更喜欢在私下说而已。迄今为止,我只看到过一个人对博尔赫斯的作品提出责难,他是这样说的:
“我不太喜欢博尔赫斯写的东西……他不是思想家,他是利用哲学问题作为文学素材创作的作家……他的作品只是一些片断,一些草稿,一些轮廊,一些小说构思的笔记和几行诗……在他写成的小说中,我比较喜欢的是《南方》、《乌尔里卡》和《沙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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