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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评论

  我试着跟他搭话,发现他还在网上,于是我向他讨教——
  “请问她后来的情况如何,病情是恶化了还是好转了?”
  “我后来与这位病人没什么接触,听我导师说,她后来好像没有再发病过,只是从此离开了舞台,不敢跳了,包括其他消耗体力的活动也都被严格禁止。也就是说,当严格禁止体力活动后,她的病情也就被控制了。”
  “期间有没有药物配合?”
  “据我所知没有。你甚至都不知她得的叫什么病,又怎么给她下药呢?”
  “我能不能和你导师取得联系?”
  “暂时不能。他在英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你觉得我朋友会醒过来吗?”
  “不知道。但你不妨试试‘冷却法’。”
  “如果不行呢,你是否还有其他建议?”
  “没有。以我导师之见,这病目前还难以治愈,因为它太神秘,也因为它太罕见……”
  由于要赶火车,我只跟他聊到这儿,他似乎也只能告诉我这些。
  火车轻快地驶过了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山峦,正在往更加荒芜的北方驶去。
  有一会儿,我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黄沙,不知怎么泪流满面。
  七
  林达父亲是个高个子,说话不冷不热的,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快60岁的人头发还这么乌黑发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就像多数在医院里工作的人一样,他身上有股肥皂一样的药味。我对这股味道从来很敏感,严重时甚至会恶心,那天开始的样子似乎很危险,胃子狠狠地翻了几下,好在胃里没什么东西,没有发生呕吐。
  医院是西宁市最好的医院,坐落在青海“国宾馆”边上,背后是西宁军分区的营地,每天早中晚都响着军号声。林达父亲在医院里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称号,只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儿身上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里有的仪器都用过了,来会诊的医生也有几十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去兰州或者西安,甚至北京,反正在这里是没指望了。”
  “听说北京协和医院曾碰到过类似的病人。”
  “是个舞蹈演员?‘冷却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么知道?”
  “在网上,浙江二医大有个叫‘海潮’的人说的。”
  “我也是听他说的。林达试过‘冷却法’了吗?”
  “没用。试了一次,冻了不到三分钟,心跳看着慢下来。”
  说到这里,林达父亲停在一间病房前,示意我进去。门开着,我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穿着白条纹的病员服,一动不动的。除了输液瓶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动,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动静。我走进去,走到床边,看见久别的林达,喉咙像被什么拉开了似的喊起来。
  “林达,林达,林达……”
  “没用的,能喊得应就好了。”
  我已快一个月没见林达了,见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样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达几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个林达都要婉约动人,她睡得很沉静,就像睡在心爱的人身边,脸上露出安详和甜美。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睡觉的样子,现在我看着她安静沉睡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候。除了安详,我还注意到她的肤色好像变白了,也许是医院白色的墙壁和床单映照的缘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么也不相信林达这样子是在告别生命。生命怎么可能是这么美丽、安详地走的呢?我一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没有生病,她躺在此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召唤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她脸上。这时候,我惊呆了。
  “她身上怎么这么冷?她在发冷呢。”
  “自试了‘冷却法’后,她的体温就再没有上来过。”.
  “给她盖床被子嘛。”
  “没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吸收不了。她现在身上大部分器官都处于一种休眠状态,难就难在这,用任何药她都不理。”
  “这是什么?”
  “盐水,现在就靠它维持生命。你看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两下。”
  “现在是多少?”
  “就30多一点。好在她现在体温低,否则这个心跳很难维持生命。”
  “可……她心跳还在少的嘛。”
  “是啊。如果再少下去,只有中止输液了,否则只会加速她心跳提前结束。”
  这种对话我感觉跟探险一样,随时都会杀出惊心的险恶。我想一个人跟林达呆一会,可当我送走林达父亲后,我又不知道该干嘛。我呆呆地望着沉睡不醒的她,脑袋里变得越来越空白。有一种什么念头——也许是情意,也许是想发现一点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抚摸她的脸,然后是手,然后是身子。虽然隔着衣服,但我的手还是被她身体透出来的凉气吓得哆嗦不已。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看上去这么安然的人居然已经病入膏肓,惟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只有一动一动的心电图,和一滴一滴的液体。我真觉得难以相信,世间有这么多种病,内部的,外部的,轻的,重的,痛的,痒的,为什么她什么病不得,独独得了这个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传来雄壮的军号声,我奇怪地想,她听到了吗?她听不见人的声音会不会听得见其他声音?既然她得的是这么一种神秘的病,出现神秘的迹象又有什么奇怪的。胡思乱想中,我居然去打开了窗户,甚至还想抱她起来,只是各种牵连着的线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头。呆在这里,我感觉时间是不走的,已经停下来,而且全都趴在了我身上,渗透进了我血液里,让我浑身感到窒息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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