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疑惑既存在着,又不便对任何人说,常使我感到乎添了一份苦闷,仿佛内心里钻了一条毛毛虫……
世事改变了许多人。有时改变的是他们的命运。有时改变的是他们自身的质量。命运乖张,面自身超越不劣的有几个?时来运转,福星高照,而自身质量不随之腐败的又有几个?都道是,完善自身质量才会感受到活着的真谤,命运庸常也是幸福的。眼见的却是,许多人都在雾诡云谲的世事中东扑西抱,企图扑抱住什么命运的奇迹,直至将人生交付给了黄粱一梦而难以自拔!
其实,依我想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若干机会,或曰若干时期,证明自己是一个心灵方面、人格方面的导师和教育家。区别在于,好的,不好的,甚而坏的,邪恶的。
我们在我们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甚至强烈排斥大人们对我们的教育了。处在那么一种年龄的我们,已经开始习惯于说:“不,我认为……”了。我们正是从开始第一次这么说,这么想那一天起,自觉不自觉地进入了导师和教育家的角色。于是我们收下了我们“教育生涯”的第一个学生——我们自己。于是我们“师道尊严”起来,朝“绝对服从”这一方面培养我们的本能。于是我们更加防范别人,有时几乎是一切人,包括我们所敬爱的人们对我们的影响。如同一位导师不能容忍另一位导师对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耳提面命一样……
童年的我曾是一个口吃得非常厉害的孩子,往往一句话说不出来,“啊啊呀呀”半天,憋红了脸还是说不出来。我常想我长大了可不能这样。父母为我犯愁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决定自己“拯救”我自己。这是一个漫长的“计划”,基本实现这一“计划”,我用了三十余年的时间。
少年时的我曾是一个爱撒谎的孩子,总企图靠谎话推掉我对某件错事的责任。青年时期的我曾受过种种虚荣的不可抗拒的诱惑,而且嫉妒之心十分强烈。我常常竭力将虚荣心和嫉妒心成功地掩饰起来。每每的,也确实掩饰得很成功。但这成功却是拿虚伪换来的。
幸亏上帝在我的天性中赋予了一种细敏的羞耻感,靠了这一种羞耻感我才能够常常嫌恶自己。而我自己对自己的劣点的嫌恶,则从心灵的人格的方面“拯救”了我自己。否则,我无法想象——一个少年时爱撒谎,青年时虚荣,嫉妒且虚伪的人,四十多岁的时候会成为一个怎样的男人?所以,我对“自己教育自己”这句话深有领悟。它是我的人生信条之一。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首位的人生信条。
我想,“自己教育自己”,体现着人对自己的最大爱心,对自己的最高责任感。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指望别人对我们比我们自己对自己更有义务。一个连这一种义务都丧失了的人,那么,便首先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那么,他或她对异性的爱,其质量都肯定是低劣的。
有人肯定会认为像我这样活着太累,其实我的体会恰恰相反。内心里多一份真善美,我对自己的满意便增加一层,这带给我的便是愉悦。内心里多一份假丑恶,我对自己的不满意,沮丧、嫌恶乃至厌恶也便增加一层。人连对自己都不满意的时候还能满意谁满意什么?人连对自己都很厌恶的话又哪有什么美好的人生时光可言?翻开历史一分析,心脑功能张冠李戴这一永远的错误,首先是与人类的灵魂逻辑有关,也跟我们的祖先曾互相残食的记载有关。
一个部落的人俘虏了另一个部落的人,于是如同猎到了猎物一样,兴高采烈围着火雄舞蹈狂欢。累了,就开始吃了。为着吃时的便当,自然的先须将同类们杀死。心是人体惟一滞后于生命才“死”的东西。当一个原始人从自己同类的胸腔里扒出一颗血琳琳的心,它居然还在呼呼跳动时,我们的那一个野蛮的祖先不但觉得惊愕,同时也是有几分恐惧的。于是心被想象成了所谓“灵魂”在体内的“居室”。被认为是在心彻底停止跳动之际才逸去的。“心灵”这一个词,便是从那时朦胧产生,后经文字的确定,文化的丰富沿用至今的。
但是我观察到,在中国,在今天,在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人,其实是最不在乎心灵的质量问题的,越来越不在乎自己的,也越来越不在乎他人的了。这一种不在乎,和我们人类文化中一向的很在乎,太在乎,越来越形成着鲜明的,有时甚至是相悼的,对立程度的反差。人们真正在乎的,只剩下了心脏的问题,也许这因为,人们仿佛越来越明白了,心灵是莫须有的,主观臆想出来的东西。而心才是自己体内的要脏,才是自己体内的实在之物吧?中国文化中,对于所谓人的心灵问题,亦即对于人的德性问题。一向是喋喋不休充满教诲意味儿的。而如今的中国人,恐怕是我们这个地球上德性方面最鄙俗不堪的了。人类对于自身文化的反叛,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似乎进行得最为彻底。我们仿佛又被拎着双腿一下子扔回到千万年以前去了。扔回到和我们的原始祖先们同一文化水准的古年代去了。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在那一种远古年代,所谓人类文化,其实只有两个内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和对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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