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子跨向武红兵,武红兵腰杆一挺,脖子一梗,一副再怎么打也不还手的样子。囤子却没再次扇他,反而拥抱住了他,拥抱得很紧很紧。
武红兵不明所以,愣在那里。囤子的手轻轻在武红兵背上拍了几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卷纸,塞入武红兵衣兜。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红兵望着他背影,一抹嘴角,手上有血。他从兜里掏出那卷纸——是一卷极其粗糙的“马粪纸”,用纸钉订在一起,第一页上,用工整但是歪扭的字体写着“囤子收集整理”。
武红兵翻开看,一页页抄的竟都是信天游歌词。他再次望向囤子走去的方向,已不见了囤子的身影。他忽然仰躺下去,用那词谱捂住脸,双肩剧烈地耸动起来。
他低声抽泣着:“囤子哥,我理解你的心声,我理解。可,如果不大声唱唱,我内心里空虚啊!”
村中集体场院上,知青(103)们、妇女们、支书都在编草绳子和草帘子。赵曙光操作着一台编草绳子的机器,因为过于破旧,那机器被用粗铁丝拧紧固定着——不那么拧紧,就会散架的。
刘江:“唉,整天跟些妇女们扎堆儿干活,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了。”
另一名知青(103):“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于是二人小声抬起杠来:
“那也得看怎么样的一种搭配,都是俩三孩子的妈了,你不累我累。要是我有自主选择的权力,宁肯跟村里那些男人们去下矿井。”
“你想怎么样啊?想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似的,干活儿时身边围的也尽是薛宝钗、林黛玉、袭人、史湘云那样的美人啊?什么思想!别忘了你是来接受再教育的!”
“我倒没那么高的要求,但最起码得像《艳阳天》里的焦淑红那样一些亲爱的农村妇女吧?那干起活来才不累嘛。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的,多有诗意啊!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的第一需要’,我想,导师指的一定是比较有诗意的劳动。”
冯晓兰听得窃笑。
发牢骚的青年又说:“要是坡底村多几个咱们冯晓兰这样的,不用栽扎根树我也肯扎根!”
马婶忽然指着大声训斥:“小兔崽子!还不闭上你那嚼蛆的嘴!”
发牢骚的青年:“我……我也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我忍气听了半天了!”马婶瞪着他,转身对妇女们揭发,“他刚才一直在说咱们坡底村的女人都不好看,和咱们一起干活,辱没他的眼!”
妇女们七言八语:
“这还行!不能饶他!”
“我们再不好看,那也撑着坡底村的半边天!”
“我们还都是坡底村男人们心里的宝!哪个男人的老婆死了,哪个男人的日子那就没法儿过了!”
“都说这些干吗!马婶,替毛主席、也替我们大家教育教育他!”
于是马婶抡一束草绳抽那发牢骚的知青(103),那知青(103)则抱着头鼠蹿。抽的与躲的,佯装而已,带有极夸张的表演色彩,实际上体现一种制造欢乐的本能。而其他妇女,则帮着马婶围追堵截。
于是众人皆开心得很,连一向表情忧郁难得愉快一笑的冯晓兰,也忍不住笑逐颜开。
支书嘟哝:“这就是再教育他们了?也不知毛主席看见了会怎么说。”
那知青(103)忽然叫道:“不敢了不敢了,我投降,我迷眼了!”
马婶看看自己双手,问:“我手笨,谁会翻眼皮,快给他吹吹!”
冯晓兰在衣襟上擦擦手,为那知青(103)翻眼皮,吹他的眼。
绞草绳的机器发出不寻常的一声响,停了。赵曙光拉了电闸,检查问题。
支书走过去,说:“曙光啊,我看,咱就别再弄草绳了。捡的一台破机器,又费电,弄一捆也挣不了几个钱,值得吗?只编点儿草帘子卖卖得啦!”
“支书,账不能像您这么算。编草帘子虽然不费电,可那不得咱们自己到集上去卖吗?集上卖草帘子的那么多,卖不出去,再搭人工,不是一分钱也变不成吗?这草绳是我好不容易联系上的一家单位,人家给咱们下了大批订单,咱编出多少,人家就收多少。咱有的是麦秸谷杆儿,那不一冬天都有份儿能挣现钱的活儿干了?我仔细核算过了,虽然费些电,但最终还是会挣下一笔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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