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子抬眼看父亲,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泪流满面。
王大爷:“你……你韩奶奶……走了?”
囤子点头。
王大爷让囤子将桌上凉着的一碗汤药拿来,把药一饮而尽。
他庄严地说:“儿子,不但你要送她,我也要送她。你为她吹,我也要为她唱。你韩奶奶生前最喜欢听我唱。她说过她来到这世上唯一的幸事,就是和一位歌王在一个村里住了几十年,能经常听我唱唱信天游……”
他一边说,一边穿衣下地。腿站不稳,摇晃了一下,被囤子一把扶住。
夜晚,皓月当空,星斗满天。
王大娘、冯晓兰、春梅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编扎花圈。
王大爷、支书、赵曙光在屋里开会。
支书对王大爷说:“老哥,曙光已经在写入党申请书了。那么,咱们这就算开次支部扩大会吧。韩奶奶走了,咱们现在就研究研究,要不要体体面面地把她发送了?她毕竟是全村岁数和辈分最大的人。如果草草埋了,谁心里都不是滋味,显得咱坡底村人太没人情味儿。可要当成一件庄重的事来办呢,她又不是什么英烈,我担心公社和县里问罪,说咱们坡底村带头搞‘四旧’,起坏影响……”
王大爷:“我先问你,指派人看护着点儿没有?”
支书:“囤子守在她那窑屋里,知青(107)们也都愿意轮班陪着。”
“那就好。要是让野猫野狗的坏了老人容颜,咱们罪过大了。我的意思,当然要当成一件庄重的事来办。老人家自从‘解放’前流浪到咱坡底村,人品那还不是有口皆碑的吗?再往前论,她还当过妇救队长的吧?还冒险掩护过地下党的吧?‘解放’后,五保前,可算是咱坡底村的模范村民吧?”
支书点头应和:“那是,那是。”
王大爷:“你甭担心什么,有人问罪,我顶着。”
赵曙光也说:“我们郑郑重重地,全村人怀着乡亲对乡亲的真情怀来发送韩奶奶,不但可以加深咱们坡底村人之间的友爱关系,而且也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
王大爷:“把你的道理摆摆看?”
赵曙光:“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一篇文章中说过——‘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民族团结起来’。我们照毛主席的话做,谁又凭什么向我们问罪?”
王大爷一拍腿:“说得好!”
凄婉的唢呐声里,送丧的队伍走出了村子。
囤子在最前边,边走边吹唢呐。武红兵、赵曙光和另外两个知青(107)用门板抬着韩奶奶的尸体,其后另有四名男知青(107),两人一组,每组肩扛两块厚木板。王大爷被春梅和冯晓兰一左一右搀扶着,王大娘、马婶等乡亲跟在后面。
李君婷拿着花圈。其上两条挽联,一条写的是“韩奶奶安息——坡底村插队知青(107)敬挽”,另一条写的是“长者韩氏桂芝入土为安——坡底村乡亲共挽”。
下葬的土坑已经挖好,门板随着渐渐放长的绳索,徐徐坠下。
支书站在坑边,说:“韩桂芝,老姐,乡亲,你就安息了吧。你去得太突然,也来不及给你做口棺材了,再说呢,就那几块木板也不够用。你呢,就多多体谅大家伙吧。我们支部的意见是,这几块木板,还是随你埋的好。做不成口棺材,起码可以挡挡土,免得让土直接盖了你的脸……”
支书悲伤起来,说不下去。他挥挥手,四块木板被坠下了坑。
武红兵将一把锨递给支书,支书往坑里填了一锨土,之后将锨递给王大爷。
王大爷接过锨,却没立即填土,望着坑说:“我的老姐,昨夜里我一宿没睡,一直在想,为啥全村的小字辈儿都一概地叫你韩奶奶,根本不细论他们的爸妈和你的辈分关系了?想来想去只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你是一个好人。你从‘解放’前三十来岁就流落到了咱们坡底村,往后五十多年里,就没为一丁点儿什么个人的好处跟谁红过脸。可如果有谁做了不公道的事,你又是那么爱打抱不平。我记得我刚当支书那一年,因为孩子他马婶跟我闹了几番别扭,我年底扣了她几十工分,你几乎跟我大翻脸。现而今,有些人不以人品来论人了,我王崇山瞧不起他们。老姐,你活着时,最爱听我唱,这刻,我就再唱几段给一个根子上的好人听。我已正式收了徒了,今儿为你唱过,我王崇山以后再就不开口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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