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仰起脸来望天空,天空万里无云。他又将目光放向远处。千沟万壑的黄土地,仿佛是大地纵横的皱纹。王大爷眼角淌下老泪,唱道:
黄土那个高坡上种庄稼,
种庄稼的是咱陕北人。
白羊肚手巾擦咱的汗珠珠,
种庄稼越种心越那个沉。
……
支书阻止他唱:“老哥!”
王大爷生气了:“滚!你给我住嘴!没你拦我的权力!”
马婶:“哎呀,他都说他以后再也不开口唱了,你们这会儿就让他随便唱吧!”
王大爷接着唱:
黄土高坡那个坡连坡,
黄土下埋的是咱庄稼人。
红腰带带系的陕北情,
哎呀……哎呀……
王大爷不愧曾是歌王,尽管老了,尽管病着,但那充满感情的、苍凉遒劲的歌,听来令人动容。可他“哎呀”两声,却终究还是没有唱上去最后的高调。
赵曙光向冯晓兰使眼色,轻推她。冯晓兰会意,上前劝阻他:“大爷……”
王大爷看也不看她一眼,倔犟地竖起一只手掌。他运足一口气,终于唱出了他一定非要唱出的那一句:
哎呀几辈还没累出个好光景!
突然,王大爷喷出一大口血来!他身子一晃,赵曙光和冯晓兰急上前扶住他。
春梅心疼地扑抱住他,哭叫:“爸!”
王大爷挥挥手:“埋……把这好人……埋了吧……”
一锨锨土扬起,填入坟坑中。
武红兵忍不住唱了起来:
黄土那个高坡上收庄稼,
我来在了这地场亲近了陕北人。
大雁雁飞来过又飞去,
哎呀我一镰镰割下的是陕北情。
哎呀黄土高坡陕北情,
我哪辈辈和你结过缘?
……
在歌声中,一座坟丘隆起了,木碑牌和花圈庄重地摆在坟前……
全体知青(108)都待在宿舍里。大家情绪都很低沉。
一名知青(108)自言自语:“我搞不明白我自己了。我明明和她无亲无故,也不像曙光和晓兰,经常去看她。可刚才听了囤子他爸那番评价她的话,埋她的时候我心里好难受。到这会儿那股难受劲儿还过不去。”
另一名知青(108):“我也是。‘解放’二十年了,如果一个好人‘解放’后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这是无论如何也让人没法儿不难受的。”
于是议论纷纷:
“你最后那句话,怎么让人听着拐弯抹角的?”
“你什么意思?想抓我辫子?”
“囤子他爸那么一唱,我心里更难受了。”
“老歌王今儿那是不顾死活地在唱!”
李君婷小声地对赵曙光说:“他不听别人的,能听你的。你劝劝他,以后可千万别再那么唱了,真的会惹来麻烦的。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一家负责任啊!”
赵曙光似听未听,分明在思考什么。
李君婷表情不悦起来。
冯晓兰捅了赵曙光一下:“君婷刚才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啊?”
“听到了。”
“君婷说的是好心话,而且说得也对。”
赵曙光:“我比你们都了解王大爷的性格。红兵,别看你现在是他徒弟了,我也还是比你了解他。他说以后再也不开口唱了,那就肯定是那样了。”
武红兵点头。
赵曙光:“我让大家都集合在一起,是因为有一件事,我得和大家说一下——韩奶奶咽气之前,攥着我一只手说,说咱们是北京知青(108),比起坡底村人,有知识、有文化,求咱们尽量在坡底村多待几年,帮帮坡底村人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我……我对她,发誓了……”
一阵静默,每个人的目光都望向赵曙光,之后是接二连三的发问:
“是你自己对她发誓了,还是,也代表我们了?”
“我用了‘我们’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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