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的什么誓?”
“我说,我……我和你们,我们会照她希望的那样……”
又是一阵静默,每个人的目光都不从赵曙光脸上移开。
突然有人恼火地吼道:“我操,赵曙光,你凭什么代表我们大家发誓啊?你又代表我们大家保的什么证呢?我们是北京知青(109)怎么的?是北京知青(109),就反而应该把我们原是北京人忘了吗?我根本没忘过!也他妈根本忘不了!我做梦都想早一天离开这鬼地方、穷地方!哪怕在北京扫马路我也心甘情愿!”
另一名知青(109)冷笑地:“不错,咱们是叫知识青年,可是我倒要问问诸位了,咱们到底有多少‘知’?有多少‘识’?如果咱们在文化上但凡有一点点儿自信,至于把他赵曙光偷偷摸摸搞来的那几本书当成财宝吗?”
“还叫支书给没收了,估计当擦屁股纸了!”
“我可从没想过在坡底村当一辈子农民!这么一个又穷又小的村子,耕地本就有限,如果咱们都在这儿扎根了,结婚了,将来每户再生一堆孩子,那不得分人家乡亲们的口粮吃?对人家有什么好处?”
“你干吗非学农民生一堆孩子呢?”
“咱们之间就晓兰和君婷两个女的,男女严重不成比例,她俩肯定眼里都没我,我将来跟谁结婚?弄不好打一辈子光棍!”
李君婷:“你们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我不在这儿了。”
赵曙光严肃地:“别走!谁也不许走!我认为你们几个不是在胡说八道,说的都是各自的真实思想。以前咱们都不聊各自的真实思想,今天在一起这么聊聊,挺好。”
武红兵一直在闷头吸烟,这时他将烟往地上一扔,踩一脚,走到屋子中央,旋转身子逐个看大家,最后将目光盯在赵曙光脸上:“那台编草绳的机器,还能用吗?”
赵曙光答道:“哪儿坏修哪儿,还能对付着用几年。”
“你修它在行了?”
“拆了装,装了拆,都修了六七次了。现在给我足够的部件,不看图纸我都能组装成一台。”
武红兵:“刚才,谁说咱们没知识没文化来着?你小子说的是吧?”
被指着的知青(109)支吾地:“我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我是说有也不多……”
武红兵:“你小子这话以后还少给我说!别忘了这屋里不止住着你们这样没正经念过几天中学的,还住着一个老高二的,一个老高三的!我俩可是北京四中的!而且我俩在学校里是尖子生!”
一阵静默中,有人小声嘟哝:“四中有什么了不起?尖子生都是走白专道路的学生……”
武红兵狠狠瞪过去一眼,厉声地:“再说一遍?!”
对方立刻噤若寒蝉。
武红兵走到赵曙光跟前,半挖苦半认真地:“亲爱的‘赵克思’同志,刚才别人那话倒也没错,你向一个即将死去的好人发誓,保证什么,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你没有权力把我们大家都捎带上。但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怪你。现在,我把我的态度明确告诉你,也告诉你们大家——我武红兵,也是绝不甘心变成一个农民的。我不知道我离开坡底村的机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里猫着呢。如果明天这种机会冷不丁出现了,那么我会坚决离开的,最多再待三天!但话又说回来了,今天我武红兵受到教育了。我没想到在这个又穷又小又偏僻的农村里,人们之间的乡亲情是这样的。老实说,我武红兵心里受感动了。所以,刚才我扪心自问,为这么有情有义的一些中国农民,我能不能真的多做点儿什么?”
武红兵将手拍在赵曙光肩上,真挚地:“曙光,在学校时你就以认真出名,现在来插队了,你连当知青(109)都当得非常认真。有时候,我心里特佩服你这股认真劲儿,有时候呢,又挺烦的。因为我是一个只对和自己命运有关的事认真的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思想挺自私的人。但是以后,只要我在坡底村一天,只要你赵曙光做的事是对坡底村有益的事,我无条件听你调遣!”
李君婷:“这一点,我也能做到。”
冯晓兰:“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父亲一天不解放,我就是‘黑五类’子女中最黑的一类。坡底村等于是我的庇护所,王大娘一家是我的恩人,我现在要对得起坡底村,将来还要报答这里的乡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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