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摇头。
青年接着说:“原价一百二。‘上海’表,可不好买。”
老师傅点头道:“知道,知道,自己往下降降。”
“那,八十呢?”
“你也别二十二十的往下降嘛!”
青年摸后脖颈:“不是怕降少了,您一翻脸干脆不收了嘛!老师傅,实不相瞒,我是北京知青(42),下乡在坡底村……”
“抽到山西那边帮着挖煤去了,对不?”
“对对。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寄卖,是卖了!再不赎回它了,所以请您……”
老师傅叹口气:“我也实不相瞒,现而今的寄卖店,可是公家开的。如果照以前,是我自己开的,你说一百,我会还你个九十五。现而今不行,收高了,卖不出去,我要受批评的。九十,怎么样?”
“行,行!比我自己二次出的价还多十元呢!”
“那成交了。我再给你个别针儿,千万把钱揣好,小心一出门丢了。”
“谢谢!”
老师傅一边将表摆柜台里,一边说:“甭谢,谁不喜欢实诚人啊!”
从寄卖店出来,青年买了一碗羊肉泡馍,等不及把馍在汤里泡好,就狼吞虎咽地啃起馍、喝起汤来,全无半点斯文之气。同桌的人笑他吃得没有样子。
青年笑道:“从山西那边搭运煤卡车回到咱陕北这边来,一路没吃东西,饿坏了!”
吃完泡馍,青年又在集市上买了一双粉色的半高腰雨靴和一只网兜。他正寻思着还要再买点什么,突然有人撞了他一肩膀。青年站住。撞他的是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陕北青年,戴眼镜,样子挺文气的。
青年一愣:“你……”
“跟我走。”
青年略一犹豫,不由自主地跟在陕北青年身后。
二人来到一处卖小农具的地方,这儿相对于集市中心,人少些。陕北青年从筐堆中拖出一只旧拎包,对青年说:“都是。”
青年有点惊慌:“你怎么敢带到这种地方来?太……冒失了!”
“我知道有点儿冒失。可上次你说,要想再见到你,还是在集上。”
“上次你是卖我一本儿,而且是高尔基的。对不起,这么多,我怕惹麻烦。”
“我也是从废品站买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保证你惹不上什么麻烦!”
青年看着他,摇头,一脸怀疑,倒退;刚一转身,听到陕北青年说:“可都是世界名著。以后在中国,再难见到这些书了!”
青年迈不动脚了,他转过了身。
陕北青年有些伤感道:“九月份一开学,我弟我妹就都得交学费,等钱用。要不,我舍不得卖。”
青年走回拎包跟前。陕北青年蹲下,缓缓拉开拉链,露出一本本纸页发黄的书。青年也立刻蹲下,刷地将拉链拉上。
“多少钱?”
“十元,你连包拎走。”
他二话不说,当即掏出钱,快速地点了十元交给陕北青年。
陕北青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钱:“你那么多钱,再给我几元嘛!”
青年没说话,又点给了陕北青年五元。
陕北青年感激地:“谢谢,谢谢。青山不改,谊水长流。我会记住今天这事儿,记住你这个人的!”
青年叮嘱道:“下不为例,以后你可千万别这么冒失了!”
二人刚站起,一阵哨声。二人循声望去,见有些戴红袖标的人,封锁了这一端的街头。
陕北青年惊呆了。
青年低声道:“快走!”
陕北青年这才缓过神,匆匆迎着戴红袖标的人们走去。因为他空着手,所以没受阻拦。青年想将那一拎包书仍藏回筐堆,可分明又怕失去,孤注一掷地拎起了包。他发现那陕北青年隔着“封锁线”在不安地望他……
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集市的那头也响起了哨声。有人拿着扩音器喊道:“大家不要乱!不要乱!该买的买,该卖的卖!有人在集市上兜售封资修的书,我们是要抓买卖坏书的人!揭发的有功!替我们抓住的有奖!”
青年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他脸上淌下汗来,将脸上的煤灰,淌出了一道道汗痕。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叫他:“赵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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