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40)

2025-10-10 评论

    我先将存单递入。业务员,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了看存单:“十一万?”
    我点点头:“对。十一万整。”
    坐在小伙子对面,正用验钞器验钞的姑娘,抬头瞟了我一眼,并和小伙子交换了一个飞快的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嚯,心里很得意。
    存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我指的当然是将一大笔钱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折上那一种感觉。
    近几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一种好感觉。但好感觉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筛遍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却不曾找到过。得奖的感觉已经谈不上有多么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奖,奖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学奖竟是靠生产烟、味素、鞋、和妇女卫生巾的厂家“慷慨”赞助的。靠后一厂家赞助的叫“舒尔阴”文学奖。我估计我即使写到八十高龄,大概也不会与某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广告色彩的文学奖有缘了。因为这样的文学奖就像某种好感觉一样,似乎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体验了。
    没想到我在银行的存款窗口才真正找到了好感觉!
    存钱的好感觉就是好!
    如果每个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折上存几次钱,每次都能存个十万二十万的,我相信,人的脾气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热爱生活也热爱生活了!不拥护这个时代也拥护这个时代了!
    “你给我的这都是什么啊?”——我的纸袋儿又被从小窗口推了出来。
    我说钱呗!不是钱还能是什么啊?
    “钱?那你到别处去吧!我们这儿不收你这种钱!”小伙子望着排在我身后的人高叫:“下一位!”
    于是我身后的人将我往一旁推。
    我火了。也将那人往一旁使劲一推,重新占据了窗口。我说你这位同志什么意思啊?我的钱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为什么你不收我的钱?
    小伙子很有职业涵养地说:“你那是钱么?你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如果大家都说你那是钱,那就证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适合干我的工作了。我自动辞职!”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激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我脸红脖子粗地从纸袋儿里掏出一捆儿钱给人们看。
    所有的人竟都说我掏出的是一捆儿白纸。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里又明明是钱!
    我又将钱递向小伙子对面的姑娘。我说是不是钱,谁也先别妄下结论!我说姑娘啊,谁的眼睛都可能一时出问题,麻烦您,就算我求您在验钞器下验一验!如果验钞器证明这是钱,你们今天不给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皱着眉说:“验钞器是验假钞的!假钞那也得像个钱样儿啊!不像个钱样儿能叫假钞么?可你那是一捆儿什么?那是一捆儿光板纸!纸上一无所有你叫我验个什么劲儿呀!”
    一无所有?!——我说一无所有?!我指点着问,这不是毛、刘、周、朱四伟人头像么?这不是“壹佰”两个字么?还有这儿……这儿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么?……
    那姑娘一时被我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冲口而出三个字是——“神经病!”
    于是所有的人都说我“神经病!”
    于是警卫走到我跟前,虎着脸往外驱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为他手中拎着电棍。
    ……
    离开那一家储蓄所,我又去到过五六家储蓄所,但在每一处的遭遇都是一样的。
    我有点儿近乎发疯了。
    绝望之际,我灵机一动,从一捆儿钱中抽出一张,在路上拦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我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亲爱的小朋友,帮叔叔个忙儿。你用这一百元钱去买两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钱全归你!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接了钱跑着去买。我则站在一棵街树的树荫凉下等他。
    一会儿他一手拿着一支雪糕颠颠儿地跑回到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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