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41)

2025-10-10 评论

    我接过一支雪糕,问他:“是用叔叔给你的一百元钱买的么?”
    他说:“是啊!”
    我怕他骗我,逼他掏出找的钱给我看。他顺从地掏出给我看。
    我又问:“那卖雪糕的老头儿没对钱起疑心么?”
    小孩子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问:“那你给我的是假钞么?”
    我尴尬地一笑,赶紧说不是不是。
    可那孩子已经对我起了相当大的疑心。分明的,开始把我当成一个专门印制假钞的罪犯了。
    “就算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一溜烟儿跑了。跑着跑着,雪糕掉在地上。转身想捡起来,见我在望着他,胆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从一捆钱中抽出一张,故作镇静地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地走向那孩子买雪糕的冷饮车。
    走到跟前,我搭讪着说:“天真热啊!”
    卖雪糕的老头儿说:“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来支雪糕?”
    我说:“来十支吧,最好给我个塑料袋儿装着。”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百元大钞递将过去。
    老头儿刚伸手欲接,手还没碰到钱,赶紧一下又缩回去了。他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惊恐。仿佛我是化作人形的、从阴间来的无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钞,而是索命的碟牌,他一旦接了,当即就会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似的。
    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这位爷,我不收您钱了!我白送给您吃还不行么?”
    我说:“这是什么话呀!我于嘛占你的便宜,白吃你十支雪糕哇!”
    老头儿说:“不算占便宜不算占便宜,大热的天儿,您这位爷白吃我十支雪糕有什么不行啊!”
    他说着,已打开冷柜盖儿,二五一十,抓够了十支雪糕用塑料袋儿装着,硬往我手里塞。
    此时又有一位妇女停住自行车买雪糕。她瞧着老头儿对我战战兢兢,低三下四的情形,如同瞧着一个受欺压而又丝毫不敢反抗的可怜老人在地头蛇面前的畏怯。
    我受不了她那种敢怒却不敢言的旁观。更不愿被当成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敲诈勒索的地痞恶霸。见有更多的行人驻足于周围,于是明智地将手中的钱往冷柜上一拍,大声说:“得得得老头儿,我也不买你的雪糕了,算我是个大傻瓜,白给你一百元钱行不行?”——说罢,明智地抽身便走。
    我听到老头儿在我背后嘟哝:“拿一张白纸当一百元钱,非从我这儿买十支雪糕不可!唉,惹不起哇!这是什么世道了呀!”
    又听那女人愤愤地说:“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大男人,怎么一个个的全没点儿起码的正义感?为什么不把那家伙拧送到派出所去!……”
    于是我走得更快。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十一万,十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我眼里看来是钱,而在一切的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捆儿捆儿白纸!成捆儿去存是白纸,单张儿拿着花还是白纸。也许除非让别人替我花才不是白纸。比如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替我花,不就顺顺当当地花出去了么?
    路经公用电话亭,我往精神病院给小悦打电话。在电话里,我吞吞吐吐地问她,她那些钱好花不好花?
    她显然觉得我问的奇怪,反问梁老师您那十五万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没怎么!说哪儿有十五万呀,只剩十一万了!
    她说梁老师,您想诬陷我啊?咱俩各十五万,不是你一捆儿我一捆儿地当场对面分清的吗?难道我会变魔术,会使障眼法,昧了你四万不成?
    我说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分给了两位朋友四万!现而今,从中央到地方,不是都在提倡共同富裕嘛!
    她说你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呀!你分给朋友,那就是你个人的事了!与我无关了。什么共同富裕不共同富裕的,我可没你那么高的风格!
    我说提倡是提倡嘛!允许人的境界在现阶段有高低之分,有早觉悟晚觉悟之分嘛!又问,亲爱的小悦啊,你都开始买什么了?在哪儿买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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