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42)

2025-10-10 评论

    她说她存上了十万。剩下的五万,已经买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和一组高档音响,都是在本市最大的“国华”商场买的……
    放下电话,我去了“国华”商场。打算相机碰碰运气,花出几捆儿“白纸”,买回家大件商品。但有了在银行和买雪糕的教训,毕竟心虚。各个柜台转来转去,不太敢贸然。
    不想竟发现了老苗和他夫人。他们两口子也在选电视。而且也看中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老苗见到我时,那副尊容顿时极不自然起来,就像把我往井里推过一次似的。
    我说:“老苗哇,这台彩电一万八千多呢,钱带够了么?”不待老苗开口,他老婆抢先替他回答:“够!够!我们带了整两万呢!”
    老苗瞪他老婆一眼,生气地说:“问你哪?你不开口,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我又问:“老苗,最近出版新书了?稿费收入颇丰啊!”
    老苗顺水推舟地说:“对对,出版了两本儿新书……”
    我说:“那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呀!明天我去你家取两本儿签名的赠书,拜读拜读呗!”
    他说:“不敢不敢……”
    我心里窝火地说:“我非要不可!”
    老苗的老婆这时又说:“你听他胡扯!他写的书,得搭上出版费出版社才肯为他出……”
    老苗就对她吼:“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我心中早已清楚,什么他妈的稿费,明明是用我的两万元来买进口大彩电!可当时自己也承认那是一捆儿一捆儿的白纸不是钱,这会儿自觉理亏,也就只有心里窝火,不便戳穿事实真象。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买下了那台进口大彩电,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恨不得追上老苗,当众扇他几耳光……
    我始终没敢在商场买东西。
    兜里没另外带钱,我也不敢“打的”回家。
    我像一个拎着沉甸甸的十一万的穷光蛋。
    你有这么大一笔钱,可是当钱花时却是白纸,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啊!
    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满大街都是钱!这里一张,那里一张;有人民币,也有美元,而且都是一百元的。
    人见钱在地上,还都是一百元的,那是没法儿不动心,没法不弯腰捡的。
    于是我东跑几步,西跑几步,凡是眼睛见到的就跑去捡起来。捡也捡不过来。以前我只在梦中捡过钱。没想到那一天梦中的美妙情形变成了现实中的美妙情形!过往行人仿佛全都瞎了他们或她们的双眼,没有一个理睬被车辆带起的一阵阵小风刮过来旋过去的钱。又仿佛都是亿万富豪,一脚踩住了也不屑于弯腰捡似的。但我并非“大款”并非富豪哇!我经常感到最缺的其实不是什么所谓“精神”上的东西而是他妈的钱!有时也说缺的是“精神”上的什么东西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才喋喋不休地总在那儿唠叨缺的是“精神”上的东西——那就是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的人和想有那么多钱却注定了几辈子也有不了那么多钱的人。我还知道作家们十之八九其实和我一样都属于后一种人。这是一个圈子里的小秘密。可是这秘密不能被戳穿,因为作家们十之八九都爱大谈什么“精神”,如果戳穿了,这世界不就太没意思太不好玩儿了么?也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弥天大谎。是我辈当代中国作家互定了攻守同盟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弥天大谎。只不过还不到由我们自己戳穿的时候……

    我对钱的态度是多多益善。我并不感到从街上捡起一张张百元大钞,捡起百元的人民币和百元的美金是多么害羞多么不体面的事儿。尤其在别人视而不见,没人跟我抢着捡的情况之下,我感到捡钱才是人最喜欢“从事”的“劳动”。才如马克思在描述共产主义时说的那样,是一种非常愉快的,出于本能需要的“劳动”。在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条狗,哈哧哈哧地东蹿西蹿,捡钱不止。疲于奔命而又乐此不疲。
    一回到家中,我顾不上喝口水,洗把脸,便从衣兜、裤兜、纸袋里往外掏钱。我想我捡到的何止四五万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万元,竟如此这般地弥补回来了,多么可喜可贺啊!不料掏出的却是一把把雪糕包装纸、糖纸、空烟盒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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