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小店——”他停住,不再说下去。那剩下的部分就像是半支孤独的烟,缭绕着细线似的烟雾,一闪神,猛地缠住你的脖颈,那软软的丝线瞬间变了坚硬的铁。
我身不由己,跟着他走到街上。他扬手叫住一部TAXI,非常绅士地替我开了后座的车门,他自己在前座。一路上他很沉默,不与我说话。我的心悬在半空,但十分刺激,而且略微感觉尊贵。我猜他会带我去一间情调颇好的咖啡屋,或者是西餐馆,男人的把戏,也就是那些。
车子停在一条僻静的街,我认得那地方,有不少异域风味的店铺,葱郁常来淘些希奇古怪的玩意。佟槿栖带我进了其中的一间,招贴很醒目,以新鲜稻草做底,上面只有一个字,叫做淳,是由坚韧的牧草编织起来,门楣却又悬挂着环佩叮当的金属饰品。佟槿栖在门口叫:
“淳!淳!”
一名女子应声而出,穿着黯紫毛衣,披一条带穗子的黯蓝色披肩,图案竟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黑长靴,脸色苍白而疲乏,但是微笑着。
我是见过她的,业余赛车手,佟槿栖的太太。佟槿栖作介绍,简,我的学生。淳,我妻子。我不懂得称呼,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师母。佟槿栖呵呵呵地笑起来,揽住他太太的肩,说:
“你瞧瞧你瞧瞧,中国女孩子就是这样拘谨。”他太太笑着打掉他的手,嗔怪道:
“口口声声中国中国,你是哪里人?”
我很尴尬,再料不到他是带我来见他的妻子。不,我不会认为他们真是甜蜜的一对,我没那么稚气,越是敷衍得密不透风的中年夫妻,心头的芥蒂越是深不可测。这是规律。没人相信爱情的水果可以生生不息地芬芳20年,除非是以塑胶为原料,彻头彻尾的假货。可佟槿栖的妻子确是很好看,不是东方女子水质清香的气质,她有一种浓郁的美,浓到几乎无法湮散,像滴在画纸上重重的墨迹。
她领我们进去,店里尽是缤纷的饰品,熏着印度香,气味浓了些,叫人想起深暗的原始森林与狰狞的兽。工人捧一杯茶出来,那是一位小女孩子,头发染了咖啡色,扎成辫子。佟太太接过给我,异常亲热地拉住我,说:
“简,下次领你朋友来,我这里很有些好东西呢。”
我不大会应酬,只晓得笑,傻乎乎地喝那杯茶,很烫,有一股药香,我低头仔细看,原来水里浸泡着枯干的桔梗。佟槿栖走开一些,坐下来胡乱翻一册帐本子。那椅子也有些来历,是天然的树墩,剖面微微发黑,大约死去并不太久。
佟太太把店里的器物一一指点给我,有一只普巴金刚香炉,普巴是印度的门神,很自在的坐姿,奇异的是,金刚肚里的盘香青烟可以从嘴里升起。几盏尼泊尔的麻纸灯,有的用天然树叶的麻纸装饰,有的在麻纸上绘龙、转经筒之类富有宗教含义的图画。印第安挂饰的品种比较多,比如抓梦环,巫婆钥匙链,骨制项链。另外有一张手工绣毯,是以琉璃、玛瑙、珊瑚、珍珠等贵重材料一针一线绣在棉麻布料上,华美神秘如一千零一夜。
“这里的生意一定是好的。”我情不自禁地说。
“他们喜欢我凌乱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价买不少垃圾回家。”佟太太笑着说。她是个幽默的女子呢。她叫小工开了一只上锁的木盒,取出一些很旧很旧的古物,逐一告诉我那是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的鼻烟壶,中国乾隆青瓷手壶,土耳其手织结丝毯,劳力士古董表,甚至家常用的银餐具,镶钻酒壶,紫晶黄石烟盒什么的都有。
“简,看看这个。”佟槿栖叫我。他随意弹拨着一具木头琴,安静的音色,清脆玲珑的,没什么调调,但很好听,宛如天籁。
“这叫桑乍,”他一边弹一边告诉我,“是西非加纳的一种手指琴,没什么固定的旋律。”他侧侧头,示意我试试看。我用一根手指轻轻触过琴弦,立即传出一些空寂的乐音,那声音是有颜色的,淡淡绿绿,仿佛一茎一茎苍翠的植物。我恋恋地弹拨着,一颗心静得出奇。
“简,跟我们一块儿晚餐吧?”佟太太倚着门楣,点起一支烟来,我发觉她的指甲染成了黯淡的紫颜色,一瓣一瓣的,像枯败的山茶花。
“今晚老莫请客,”佟槿栖抢在我前面回答,“我和简一起去。”
“好吧。简,常常来。”佟太太若无其事地替我整理整理头发,她的烟灰落在我的手背,热热地一闪。她把烟含在双唇间,那动作丝毫没有男人做来的猥亵气,只觉得似有无边无际的疲惫。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