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24)

2025-10-10 评论

  葱郁的生日在周末,3月29日。我带了桑乍作生日礼物,除此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别的东西,我可不想在小礼品店里买上一只音乐盒,盒子启开,火柴大的小人站出来,掂起脚尖跳舞,一只英文歌反反复复地奏响,当我年轻时候,我喜欢听收音机。当我年轻时候,我喜欢听收音机。那是小孩子送给小孩子的,放在床头,午夜轻轻响起,有一些些惊欢羞怯的情怀藏在里面。把它送给葱郁,简直是个笑话。当然我也不可以送廉价的绣花胸罩,商标模糊的口红,或者是十块钱一大瓶的伪劣夜巴黎香水——
  是是是,我承认我为这件事伤透脑筋,而这处心积虑辗转反侧的种种考虑并非源于亲密无间的表姐妹之情。说实话,最近我在葱郁跟前越来越自卑,初到这城市时盲目的骄傲与快乐已经荡然无存,我一点一点地看到了自己的微渺。尽管她是我的表姐,尽管她常常用救世主的方式教诲和拯救我,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就像《项链》里贫穷的玛蒂尔德太太,交了个阔绰的朋友,而每一次的会面留给她的只有无穷尽的伤感。
  我携着琴盒,步行四十分钟去葱郁的公寓。我没有搭乘公交车,这是下班的高峰时期,我怕挤坏我手里的宝贝。在大厦门前我遇见葱郁匆匆走出来,她的造型让我大吃一惊,完全是儿童Look,齐耳顺眉的童花头,一顶粉嫩嫩的翻毛帽子,帽檐站着蜡笔小新家的小白,一条缀满荷叶边、绣满粉嫩小花蕾的洋娃娃式的连身长裙,棒针粗毛衣,圆圆头带搭绊的妹妹鞋,走起路来差点没有一蹦一跳。
  “你来了正好,”她一把拽住我,“跟我去派对吧?”她对我挤挤眼,她这表情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平时不太醒目的细微的皱纹都调动起来。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你不知道,28岁的女人装起嫩来是很吓人的。
  我被葱郁不容分说拉进TAXI,整个车程中她都在打手机,嗲声嗲气地报告车子行驶到哪个路口了,又问客人到了多少。我很奇怪她会自己老老实实坐计程车赴约,通常都是男人驾着车在楼下苦等至少半个钟头。间中她不住照镜子,检查妆容,抽空草草对我解释:
  “我朋友替我组织的生日PARTY,是最近流行的草地PARTY。”
  江湖上刀光剑影了这么多年,葱郁好歹也学会了喜忧不形于色,看她那兴奋的样子,再笨我也猜得到这派对与派对的主人必定有些来历。搞不好葱郁就此归隐山林,出嫁做少奶奶去了。可我说过,嫁人真是误入歧途,如若有了孩子,更加不得了。那小人牌轰炸机需索无穷,旋风式的走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我亲眼看见葱郁朋友家的三岁小儿,站在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窗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恐怖恐怖。
  但不结婚呢,也是恐怖的。有个女艺术家,在美国做一场行为艺术展览,其中一张引人注目的大床,床沿刻满男人的名字,全是与她睡过觉的男人,足足两百多个。我怕葱郁这种善于异想天开的女人,有一天也够资本搞一次这样的展览。
  车子停在本市最有名气的五星级饭店门口,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一路引领我们来到饭店的后苑,那儿有一片很但的草坪,草坪边缘是茂密的林木。长长的餐桌上摆满花卉与香槟,篝火已经点燃,凉棚下散布着沙滩椅,三三两两坐着聊天的人群。
  葱郁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我预想中的轰动,没有人朝她糊蛋糕、扔彩带什么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伴,没人注意到PARTY的女主人已经悄然来临,就像一朵开在暗夜的花,很有点锦衣夜行的味道。
  我不知所措地跟着葱郁在人丛里穿来穿去,有人认得她,冲她微笑示意,含蓄有礼,看得出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些身份的。葱郁终于在靠近树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猎物,我只能用猎物这个词语,因为葱郁一见到他,眼睛里绝对是老谋深算的、富有经验的猎人表情,带着小心翼翼的、步步为营的招引,以及蓬勃欲出、难以掩饰的渴望,既充满惴惴不安的温情,又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残忍,仿佛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让那家伙断了气,乖乖温顺地躺进自己的皮囊。
  那男人背对着我们,正与人轻声交谈。葱郁甜腻腻地叫了声“庄哥”,他回过头来,手里正端着一杯红酒,琥珀色的液体荡漾着,直映进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去。
  “来了?”他淡淡地回应。
  这位庄先生非常英俊非常高贵,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中等身材,皮肤颜色比较深,靠近棕色系,想必是晒太阳多的缘故,保养得倒很好,并没有发福的痕迹,穿着名贵而不露痕迹的西装,眉宇间略有些矜持。但他身上天然有种气质,让人想到加勒比海那样的地方,与高尚成熟的男士一起游泳一起躺在沙滩上度过漫长的下午,吃龙虾喝香槟,夜晚在白色细沙中赤足拥舞。跟葱郁过去的艺术家、小老板男友们真是两码子事,相形之下,那些男人几乎成了鲁迅写的戴旧毡帽的朋友,潦倒而窘困。我突然明白葱郁怎么会兴兴头头打扮得小雏鸟似的,也许这是庄先生喜欢的款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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