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23)

2025-10-10 评论

  “太平,”他接着说,“如果我早婚的话,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他的嗓音倒是略微有些惆怅。
  “我知道我知道,”我刺激他,“反正你总是我的长辈就是了。”
  “你这孩子。”他伸出湿淋淋的手,作势欲打,我赶快闪开。他太胖,不如我灵活,只得笑着直摇头。
  “也许我们再来一道虾?”他望着锅里翻滚的牛肉。
  “那么些牛肉,吃不了的。”我好心替他节约。
  “我的胃口好得很,今日是同时品尝视觉与味觉的美丽。”他朝我眨眨眼,开了冰箱。冰室里码着一格一格被冰渣包围住的冻虾。他的冰箱大得吓人,连冬瓜鲜菇这些都有。
  他一反寻常的烹饪规则,用沸水解冻大虾,洗净了,剔去细肠,放入滚热的油锅,翻腾的大虾浸出虾膏后,他立即捞起,在油锅中加入绍兴酒、蒜蓉、冰糖、辣椒酱,再把大虾倒回去,与洋葱一起爆香,直到酱汁收干。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跟电视机里表演烹调技巧的专业厨师简直不差什么。
  “这种虾香甜微辣,女士们最喜欢。”佟槿栖将红嫩的大虾盛入瓷盘。
  “看不出你还是美食家呢。”我笑着说。
  “中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不少都与美食有缘,张大千喜欢下厨,有出名的‘大千’鸡”,唐云的螃蟹之所以栩栩如生,是因为他画画的时候喜欢吃螃蟹,扒开蟹脚,一杯加饭酒入肚,画的兴致就上来了。”佟槿栖引经据典地说。
  “好吧,开饭啦。”他把配料一样一样搬到餐桌上去。
  “手艺不佳,见笑了。”他像日本人一样呆板地鞠了个躬,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来,用软化的米皮包着生菜、薄荷叶、牛肉片,蘸一点鱼露吃,牛肉和虾的滋味混淆起来,并不高明。但佟槿栖确实能吃,一边吃一边慨叹没有生杨桃或生芭蕉搭配。
  “你太太中午不会回来?”我随口问。
  “她不到这里来,”佟槿栖含着一大口牛肉片,含糊地说,“她不住在学校。”我“哦”了一声,不明所以。他把食物咽下去,用餐巾纸擦擦嘴,解释说:
  “这房子太差,我们在郊区有一套联排别墅。”
  我再“哦”了一声,在我看来这地方已经好得很,家私也很适宜,比葱郁那又贵又小的酒店公寓不知好了多少倍。不过呢,人人天生都是渔夫的老婆,一直做到上帝才会满足。生命有限,而欲望无限。
  佟槿栖吃得很快,专心致志,目不斜视,难怪长得那么壮实,我想。吃过饭,我主动申请帮忙刷碗,佟槿栖拒绝了。
  “我这里有个钟点工,下午会来料理家事。”他说。
  “你是,”我狐疑地问,“住在这儿的?”我知道打听人家的隐私很不礼貌,但从前看见佟太太驾着车等他下课的样子,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神仙美眷,至少是貌合神离的那种标准眷属。婚姻的过程是可怕的,别告诉我结婚十年以后男人对女人还有激情。结婚更可怕,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他,迁就他,承受一班复杂的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代,晚上不回家要被人打破头。
  “我一星期有一半时间在那边的家。”他坦率地说。
  “我要上课了,”我看了看时间,“把影碟给我吧。”
  “啊对,”他一拍头,“看看,我几乎忘了。”
  他推开另一扇门,去取那张碟片,那是一间卧室,很宽敞,一张巨大的床,上面铺著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拼成的,墙是米色,木地板擦得很亮,铺着很厚的棕色间杂米色的毯子。最动人的是,在窗边竟然有一张古老的摇椅。看得出来,佟槿栖是真正懂得享受的那种人,葱郁讲究的是浮华与光艳,而佟槿栖完全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这一张是《重庆森林》,”他递给我,然后取出一只长长的盒子,“这是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打开来,呵,是桑乍,在他太太的店里见过的木头乐器,那美丽贵重的手指琴,可以随心所欲弹出清澈的乐音。我忍不住抱在怀里,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动,苍茫清脆的声响令人有置身林木深处的感觉。
  “去吧,别迟到了。”他温言道,伸手拉开大门。他很斯文,并没有因为礼物而变得轻狎,他的态度让人觉得那件礼物似乎就是一本书,或是一支钢笔,可以很坦然很舒服地接受下来。
  他送我到楼梯口,与我道再见。我以为他会确定下一次的约见,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我走出去,有些风,我在风里伫立片刻,抬起头,佟槿栖的家是在三楼,阳台上有大盆大盆的巴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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