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26)

2025-10-10 评论

  看得出来庄先生也被深深吸引,客人循声而来,渐渐围聚成群。葱郁的神情有一点决绝和肆意的味道,仿佛一尾挣扎的鱼。如果她没有打扮得那样夸张,像装嫩的欧巴桑,她一定会很美很美,而不是这样的落落寡欢的老少女形象。新的客人源源到来,庄先生走过去寒暄,再转身时他没有靠近葱郁,就站在我的身旁,抱起双膊,望着葱郁。
  “念大学是人生最随心所欲的一段时期。”庄先生蓦然开口,隔了一刹那,我才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话。我略微吃惊,无法回答,只好僵硬地对他笑。
  “我女儿从前很喜欢写诗,上大学的时候房间的墙壁上尽是她贴的诗句。”他继续说。葱郁在一首曲子与另外一首曲子中间稍作停留,庄先生带头轻轻礼貌地鼓掌。
  “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庄先生一句一句轻声而清楚地念出来。这一段是博尔赫斯所作,我知道。
  “这就是你,误解着生活,而别人的误解比你更深……”他接着念,很美丽的句子,充满青春期的沧桑。他不再说话,我只觉紧张,盯着葱郁,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矜持一些,坐在劳斯莱斯里,谁会怀疑她与庄先生的女儿出生有异?
  “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拒绝问自己是否幸福……”他又念了,并且侧身注视我,微笑着。我的天,他的笑容是多么好看,足以让人忘记掉他是个老男人。
  “女儿很喜欢这些诗,”他笑着说,“连我都记熟了。”
  “她有多大?”我傻头傻脑地问。
  “十一月就满三十岁了,”他说,顿了顿,又说,“这孩子,已经在南非定居了。”
  “南非?”我惊异。在我的常识里,小姐们总是寸步不离地黏住阔爹地,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真正放弃水晶宫殿,赤手空拳打一片天下,又不是做戏。尤其南非,地理虽然不是我的强项,我不大分得清楚非洲的南北,但印象里统共都是食人鱼、高温、蚊蝇、手持长矛的土著那些,庄小姐浪漫过头,有女唐吉珂德的嫌疑。
  “她是诗人吗?”我不能不问。
  “诗人?”庄先生又笑了,“呵不,她的专业是计算机。”
  我沉默下来,我不是三八,不会追问人家的家事,但看得出来,庄先生很爱他的女儿,他的眼神是那样惆怅。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葱郁,然而我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在她身上。他也并不是什么纯洁的富人,可葱郁,颠倒众生的葱郁,确实不是他要的那杯茶。
  有人叫了一声“羊肉熟了”,客人逐渐散去,侍者一小片一小片地切下羊肉,分到盘中,肉香透空而来。庄先生也被人簇拥离去,周遭静寂下来,微黑的夜里闪着明明灭灭的灯光与篝火。隐约中似乎庄先生叫了一声“裴裴”,但葱郁置若罔闻,手指慢慢在琴弦间跃动,她的侧影让我想起白居易抒写的那个幽怨落魄的歌女。我不忍离开,伫立在她身边,倾听着缭乱的旋律。
  侍者送了几碟烤羊肉过来,串着细细的铁钎,撒着孜然碎葱辣椒末,我早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进去,辣得眼泪都出来了。葱郁却不食人间烟火地弹她的琴,我知道她在等待庄先生,可是庄先生在遥远的人群里谈笑风生,早忘记了葱郁那一番天涯歌女似的伤怀。
  我一个人吃光了那几碟羊肉,又到长桌边去将各种美味装了满满一大盘子,水果送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撑坏了,对着那些新鲜欲滴的菠萝红提,感到无能为力的怅憾。
  “庄裕生!庄裕生!”一个清脆玲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循声望过去,灯火通明的入口处站着一位女孩子,东张西望,头发剪得短短,有无数的小卷卷,穿着绿色带波浪的连身裙,泡泡袖,菏叶领,裙摆很宽,只及到大腿,像玛丽莲?梦露在某个时期的经典造型。
  庄先生脱离众人,朝她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引到篝火边。客人们仿佛对那女孩子很熟悉,纷纷与她打招呼。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女孩并不造作,有一种稚气的性感,皮肤雪白,一张苹果脸,年纪不会超过20岁。庄先生亲手将烤熟的羊肉递到她手中,她不假思索地吃起来,立即被烫了嘴,嘘嘘地吹气,仿佛饿坏了的谗嘴孩子。庄先生不断地替她拿纸巾,拿饮料,情不自禁地微笑,隔了点距离我都看得出他眼睛里的宠爱。
  有客人告辞,庄先生送到门口去,稍微停留,与旁边的人寒暄了几句,那女孩子马上大声叫他,庄裕生!庄裕生!连名带姓,理直气壮,像是幼稚园同班同学的那种叫法,满是青梅竹马的甜腻。庄先生竟毫不介意,握着酒杯踱回她身旁,她恶作剧地把一片涂满辣椒的肉片喂给他,辣得他直吐舌头,她反倒仰脸大笑,笑容是那样孩子气,连我都发起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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