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了大学我依旧镇日循规蹈矩地呆在图书馆,将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本一本借来读,连古代汉语亦不例外。古旧的线装书深奥晦涩,念过之后,一片茫然。
我是不大逃课的,每门课厚厚一册笔记。大学老师多半没什么耐性,在黑板上边写边讲,速度奇快,我一字不拉地狂记狂听,就像漫画里的傻孩子,差点连“此处老师打喷嚏”这种句子都会出现。
在大学里玩的孩子很多,但我不可以,我是个紧张的人,我要赶功课、拿奖学金、做家教,想到那些一辈子都做不完的事情,我简直要狂叫一声,吞枪自杀了。
经过生物系葱茏的实验园圃,我看到一位长头发的女孩子伫立雪中,捧一册英文书,旁若无人地朗朗诵读。不用听我都知道她念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跳过哈姆雷特的精彩对白,专扮那苦难的奥菲利亚。
女孩子着意摹仿苏格兰乡村口音,可惜舌头卷曲太过,听上去像一只发音含混、被冻傻了的猫。那女孩曾经是园艺专业最优秀的学生,三年以前,英语没能考过公共四级,拿不到学士学位,疯了。家长撒手不管,把人扔学校里,从此以后她就常常在园圃里诗意而肉麻透顶地做show,大声念英文旁白,尽是些微茫的角儿,若是威尼斯商人,她就是最后出场的法官。反反复复念那几句道白。也没有别的,并不闹腾。
“太平,迟到啦。”有女同学从我身边过。我笑笑,跟上去。
同学跟我说:“佟老师是最好的教授,听说是欧洲回来的。”
我笑:“不见得欧洲回来的就长三只眼睛。”
同学说:“去年那个姓梁的,不知多可怕,整个学期就讲了一部《战舰波将金号》,一本讲义用足20年不舍得换。”
我打个呵欠:“从国外回来混饭吃,也是有的。”在这个问题上,她们迷信得要命,但凡外国的月亮,总是大的,哪怕那是非洲呢。我猜这佟教授也不过是汉语夹着英文,中西文化大杂烩,黑糊糊煮上一锅迷魂汤蒙人罢了。
我们一路赶往教室,这学校在郊外,地方大,未经雕琢的美很是难得。中文系的教学楼是青砖灰瓦的那一幢,墙上爬满是藤蔓,庭院中有大片大片的芭蕉,叫人想起诗经里蒹葭苍苍花木芬芳的情致。
楼前泊着一部流线型的欧宝,我认得那牌子,不由得多看两眼。一名女子坐在驾驶室里低头编织毛衣,车灯亮着,可以看见她柔和的侧影与纤细的手指,年纪不算轻了,短发做成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她穿地衣色的羊毛大衣,是秋天湖泊的那种绿色,非常非常动人心魄。
课室里疏疏散散的几个人,教授已经到了,大衣挽在手臂上,大冷的天,只穿米色的棉质衬衫。荒唐的是,这人年纪不轻了,竟还梳F4的长头发,身材硕壮,像只马桶。我看他一眼,他戴黑眼镜,面目模糊,却有一只触目惊心的大鼻子。我别过脸去,不感兴趣。
第一排座位照例空着,我坐过去,摊开一本新的笔记薄。这门课是电影鉴赏。我的专业比较暧昧,叫做影视编导,然而前几届的毕业生无一例外做了教师记者公务员,与浮华的声色世界一点边都沾不上。
教授挽起衣袖,在黑板上写了佟槿栖三个字,旁边是一列电话号码,我抄在薄子上。他开始讲授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教授大约染了外国脾气,并不计较,一径讲下去,也没有讲稿那些,随心所欲地介绍他所推崇的导演。
“蔡明亮是华人导演中,我比较属意的一个……”教授说,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人没什么特点。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丑是一般的丑,但人家笑起来呵呵呵的,像个肆意的孩童,不由你不跟着乐。课程乏味没关系,逗逗乐子也是好的。
我后排是两个女生,兴致昂然地窃窃私语,点评他的身家背景。这些鸡婆,永远都在发春期。我的耳朵混杂在各路声响里,嗡嗡嗡,嗡嗡嗡,疲惫不堪。
“喂,你知道吗,他在德国住了三年……”
“岂止德国,他有剑桥的文凭呢。昨天我去系办公室,主任正在打电话,主任说,‘康斯坦丁算什么,我们这里的佟槿栖有正宗的剑桥文凭。’真了不起,我从来不认识真正从剑桥毕业的人……”
“蔡明亮的主人公永远叫小康,并且扮演者永远是李康生,据说此人是蔡明亮偶然在台北的一家电玩店里发现的,沉默、木呐,有点神经质,对来来往往的一切都感到茫然,这种阴暗的气质和表情贯穿了蔡明亮几乎所有的作品……”教授说。他皱着眉头,全无笑容。我咬了咬笔,我所知道的国外教育是淡色的、温吞的、喧哗的,而佟槿栖太过目中无人,我怀疑他毕业于《围城》里那所冒牌的克莱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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