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篡改家史的勇气在我看来十分了不起,那虚伪地、勇敢地活在古老严厉的秩序、规则与荣辱中的男人是我青春岁月的范本。多年来,我学会了以大仲马的方式温情脉脉地提及自己的父亲,婉约、优雅的言说像旧世纪高贵的族徽一般,照亮了我的奔跑。我甚至写过一首稚拙的诗,叫做父亲,还有一张欠缺灵感的铜版画,耗费不少昂贵的材料,也叫做父亲。
简一百在醉酒以后将我的诗与版画撕得粉碎,并且大着舌头慎重其事地对我说,女儿,相信爹的话,书念得越多,脑子越糊涂。
这就是我的父亲。简一百。在小说里面,20岁的女孩子通常有智慧富有的爹荫庇着,过一段单纯的白蒙蒙的生活,水晶瓶里插着鸢尾花,床边有钢琴,周末与男伴相约听音乐会。
我的父亲是两样。对于我,他老人家有一整套经典语录,其中一句是,女儿,若不是看在模样标致的份上,你这样成日家捧住一本书,不务正业,爹我早把你打死一百次了。
姑且算作黑色幽默吧。简一百在户口薄上另有个虎虎生威的名号,但每个人都叫他简一百。简一百的文化程度是幼稚园大班,数字数到一百就辍学回家。简一百骂人是,你丫祖宗一百代都是坑蒙拐骗的货。简一百买东西是,这玩意儿也能值二十?他妈的你干脆卖一百得了!简一百的人生理想是,啥时辰发了财,老子修一百间屋,娶一百个老婆,生一百个孙子(!)。哈。
自小我已习惯了简一百那些恶狠狠、掷地作金石声的咒语。不知道世间有没有男巫婆这个名词,装神弄鬼、青面獠牙,用来形容我爹简一百是再合适不过。
农民简一百,我的父亲,是我生命里全部的卑微与耻辱。
2
在大学我很规矩,过着清洁有序的生活,没想过恋爱什么的。我天生一副低嗓子,人又瘦削,不是那种温香满怀的小女子。老实说,我不是不自卑的。但我喜欢学校,在这里你可以遇见各式各样的教授,其中有些人物确实很精彩。譬如古典文学老师,总穿紧身裤,布置我们写秦腔唱词,捏粉笔的兰花指在空中指指戳戳,头发烫成小卷卷,我的天,大男人哪。我们班的男生在三八妇女节那天集体送他一份礼物,听说他哭了。嘿嘿。教英文的那位,四十余岁,家庭妇女扮相,对襟袄,黑长裙,老棉鞋,挖苦人的功夫堪称精湛,动辄就骂:
“你们这帮小孩儿,不是最羡慕出国吗?就你们这水准,以后最好申请上哈佛——哈尔滨佛学院!”
还有辛先生。刚进学校那年公共课多如牛毛,教邓小平理论的便是辛先生,他的出生地距离我家不过十来里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我的籍贯,待我格外亲热些。他是个好人,专业是思想政治。教这种科目,若能保持客观,没有偏见,便是好教师。辛先生是温吞水一样的一个人,没有脾气的好好先生,做了二十几年讲师,迟迟升不了副教授。他那一科偏偏又试验学生选教师的制度,他很知道讨好学生,改卷子,最高分是100分,最低分是60分,他不会跟学生过不去,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结果选他课的学生越来越多,每年他都是最抢手的先生。
他很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饭碗,几十年如一日。看样子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教这么多年的书,也不晓得寂寞不寂寞。然而大学是安静的。辛先生五十几岁了,儿子去了国外。
辛先生一点风度都没有,面皮姜黄,五官模糊不清,有些发福,头发秃了顶。但他的小菜做得相当不错,冬瓜火腿汤、面条鱼炒蛋,很有家乡风味。辛太太退了休,养一只玳瑁色的猫,在家种了许多竹子。他们住的是一楼,幽凉、阴暗,家具抹得很洁净。
我在辛家吃过几次饭,渐渐也不大去了。他们是一对很闷的人,除了追述陈年旧事,再有就是细细询问我的家事。我不喜欢。
然而在学校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会碰到。
大二那年,我邂逅了大鼻子情圣佟槿栖。他在第一堂课提到了台湾导演蔡明亮,而我在那堂课上睡着了。这些,我都永远永远无法忘记掉。
那天早晨下了雪,好些人缩进被子睡懒觉。我裹一条大大的围巾,仓促地往课室赶。雪一直一直落下来,在风里簌簌地碎碎地轻轻飞。
我平素漫不经心的,念书呢,却是在行。我的中学老师说,微红这孩子,聪明是够了的,竟还用笨学生的程式用功。是,用功的时候我是有点拼命的味道,消极无望地,完全不讲什么章法套路,三步两脚地只顾挥拳乱打,反倒将一身好端端的武艺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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