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舞派对(13)

2025-10-10 评论

  "我就知道你是最最敬业的,"头儿阴谋得逞地嘿嘿干笑两声,"苏画,这种题材,最合你这类煽情高手的胃口。"跟着他报出了一个偏狭的地名,距离此地简直有十万八千里路。
  "呆会儿有人把车票给你送过去。"头儿说。我忍不住呻吟。即使我对地理全无常识,也知道那地方就是旧社会所谓的蛮夷之地了,听说过去那里流行一种风俗,人在死后被割下头颅,风干来,挂在门檐上,由亲人终生存念,恐怖至极。
  但我着实是欢喜出门的,尤其乘着一列漫长、坚硬的夜行火车,在暗夜里,在庞大庞大的风中,轰隆轰隆地一路摇晃,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下来。而我就在温淡恍惚的睡眠中间,做着许许多多奇异的梦,甚至梦见自己是在深深的海里,在海浪的颠簸中变成了一尾鱼,一尾怕水的鱼,在海藻里窒息。
  行囊是现成的,我有一只专门用来出差的猪皮箱,连同深色的麻布大衣结结实实的牛仔裤。抢新闻其实跟上火线没什么区别,没人傻到穿脆薄的丝质长裙,用全套路易o维当的行头,除非她是老板的小蜜,闲腻了,出来溜达溜达,见见世面。像我这样的,只好老老实实做唐僧,一步不敢错,年复一年走上西天去——是,我的牢骚是多了点,活该嫁不掉。
  倒霉的是那镇子连火车都不通,我坐一辆农民承包的扬州车,车子里头很脏,充满人体的异味,并且出奇地颠动。一个面呈菜色的孕妇一直哇啦哇啦地呕吐,巨大的肚子像一口铁锅倒扣在她身上,她站起来的时候仿佛一只蜗牛。在满地秽物中我终于也翻尸倒骨地吐了出来,几乎没把上辈子吃的稀饭咸菜一并交出。那可不是林黛玉似的吐法,尽是中药,淡淡的苦涩与哀伤,微微将唇角浸湿,丫头紫鹃伸过一方绢手帕便全部承接住。在混乱激烈的喷涌中,我紧紧抓住自己搁置了六张信用卡储蓄卡的钱夹,来不及感怀身世,来不及优雅低泣,一心一意地,想要将身体里面所有的器官物事尽数呕出。
  从结局看来,采访倒是顺利的。那对夫妻本来只是赌赌气,孩子烧死了,女的当晚就喝了烈性农药,死了,男的则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一连数天不露面。我在那里碰见好些同行,长枪短炮、全副武装,各显神通,有人把副县长的坐骑都调动了,一部八成新的丰田佳美,却无济于事,仍旧束手无策地等,至多不过逮住了男的表姐,逼出一些风花雪月的片段。原来女的曾经吸毒,曾经身患肺结核,曾经与无数小混混搅在一起,男的一往情深,通通不嫌弃,坚持娶她为妻,是好莱坞电影的中国版。
  又有左邻右舍闲杂说起他们夫妻,女的毫不疼爱孩子,男的往地里做功夫,女的就溜出去晃荡,孩子一岁便懂得煮泡面,扶着桌角,蹒跚地,点起煤炉,先打一只鸡蛋进去,将调味包中的辣椒去除,尚不会用木筷,以小泥手与勺子抓起呼呼地吃。情节渐渐复杂起来,以术语描述,便是有戏。一岁的妞,自己做泡面吃,已经够一集天方夜谭的材料。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象不出自己的一岁是啥摸样,恰恰旁边有某杂志社的女记问:
  "苏画,你一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做小孩子呀,"我假意说,"把尿撒在裤子里,一日两次抱住奶瓶喝果汁,没人逗弄便哭——你一岁又在做什么?"她笑起来。一岁的baby弄泡面,相信日后发稿她会记得写上这个噱头。
  我逐渐焦躁起来,我是最最不耐烦枯等的,我前后观察地形,他们家养着上好的绵羊。静默了一阵子,我避过同行,从羊圈的缺口爬了进去,感谢天,我自小不擅长给布娃娃缝衣裳,爬树爬墙壁爬电线杆的身手倒是一流。
  是典型的农家住屋,屋檐挂着干玉米,地下晒着新摘的苔藻绿色核桃,墙壁有剥落的泥块,内室光线灰暗。男主角蹲在地上,摆弄一台破破烂烂的收音机,看见我,惊疑不已,以为是贼。
  "小姐,你白来了,"他轻蔑地看我一眼,"不错,我是中了大奖,可惜钞票全存在银行。"理论上讲,这时节他若忽然狰狞扑上,欲行非礼,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可事实上我带着瑞士军刀,小小锐利,刀锋一闪,血肉横飞。
  "收工吧,你,"他说,"你确实找不到什么值钱的货。"他穿一件污迹斑斑颜色暧昧的衬衫,整个人苍黄瘦小,眼睛底下一道伤疤,实在是全无姿色,我有点恼,开始算计如何用我新换的宝丽莱相机给他拍摄一张俊秀似谢霆锋的相片,当然那是有相当难度的,非得上电脑重新合成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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