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舞派对(14)

2025-10-10 评论

  人们对土拨鼠一般的男人没什么兴趣,他们的爱情再苦再曲折一些,尽皆是闹剧,上不了悲剧的台面。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深情的痴情的殉情的滥情,都是美的,活着的辰光唱唱戏写写诗念念台词,死要死得千回百转,然后化蝴蝶化树木化花卉,再不济也是石头,绝非蟑螂蟾蜍乌鸦可比拟。
  我信手抓了只帆布凳子,与他面对面坐下来。他看着我,他的眼神是死的。这个男人,家破人亡,却没有哭,没有寻死,安静地,像一根葱一样稳稳地长在地上。但看得出,他的灵魂其实已经不在。
  "来,抽棵烟。"我漫不经心地说,掏出烟匣,弹出一棵烟草给他,自己也含上。他很僵滞,任凭我给他打着火,吸了一口,不太贪婪,有些懒懒的。他是不在乎了,哪怕我给他的是鸦片。
  "你是谁?"他问,不起劲的样子,看来即使我猛然摸出一把杀猪刀来砍他,他也不会哼个一声半声的,就像一根真正的葱。
  "我是写字的。"想了想,我文绉绉地回答。他没什么反应,慢慢吸烟,不说话,继续调制他的家伙,那黑匣子咚地一下,居然给他糊弄出个频道,一个砂糖嗓音的女声在说,您现在收听到的是频谱治疗仪专题节目,我们特别欢迎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前列腺疾病患者打进我们的热线电话……
  他沉默着。我轻轻吸了口烟,这烟叫做一枝笔,很儒雅的名字,让人想起旧时老太爷含的烟叶子。是北方产的,味道略见浊了些。我对烟没什么瘾,但有些场合躲在烟雾背后,确实是安全的。
  砂糖嗓音的女主持人继续说,为回馈广大消费者,目前我们的治疗仪正在进行特价优惠,购买一台治疗仪,送两张治疗毯,价值人民币218元……
  他就是在这一刹那毫无预兆地哭出了声,很细微,呜呜咽咽的,全身蜷缩,肩膀抖擞,像一头无家可归的悲惨的犬。他哭着,哭着,喃喃地自言自语说了起来,看情形他真是憋坏了。我心狂喜,赶紧摁下了录音键,同时取出手提电脑,噼里啪啦作现场记录——忘了告诉你,我的录入速度经过了苦练,专业水准,上乘,每分钟140个字,够本儿做这秘那秘,任何秘。
  情蜜除外。
  我在一间散发体臭腋臭脚臭口臭的乡村旅舍熬夜拼凑了长达5000字的特稿,以电子邮件传给编辑,该稿囊括了时下的当红名词,譬如毒品、彩票、婚外情、私生子、亲子鉴定,且蜿蜒曲折,大有阳关三叠之气韵,估计得个报社内部的每月嘉奖不成问题。运气好的话,会为我带来6000个大洋的收入。愿真主保佑我。
  回程我搭货车,辗转换乘途经成都前往西宁的火车。列车驶过与黑夜一般绵长的白昼,像在一段来历不明的盲肠中穿行,沿途尽是一些无比陌生的小站。车厢内空空荡荡,我大大方方地将脚搁在对面无人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读我随身携带的《萧红文集》,我酷爱这女子的马伯乐,还有呼兰河,她的文字落墨极重,是一桢一桢的铜版画,锈红樟绿,不甚透明的颜色,犹如记忆深处一间杂沓丰沛的木板屋。
  萧红是个不幸的女人,聪明、短命,生逢乱世,感情迂回,她本人的故事已经够8点档的连续剧,似张爱玲的《花凋》那般流光溢彩地落笔,成为一本小说,再经由李少红改编,拍作新版的《橘子红了》,远远瞧见些累累赘赘、繁复光艳的衣衫,一格一格地摇近来,顿住,是一张凝重无辜的脸。
  间中一站,停留时间稍长,广播照例播放着一支唱给旅人听的歌,混着嘈杂的市喧人声,尽是虚假的快乐。我下车买一只剥好的釉子,放在鼻子下面嗅着。釉子的清苦味我是喜欢的,清疏麦黄的色泽也是好的。其实釉子和葫芦才是两种有"果格"的果实,随心所欲地长出来,不像别的水果,中规中矩,尽职尽责,向着甜熟肥美的事业努力奋斗,充满怯生生讨巧的滋味。
  我无意识地抬起头,日光正稀稀疏疏透过站台的天棚斜斜倾射下来,天棚是黯淡的砖红,那光芒亦是砖红的,异常地诡异。而后,我看见了站牌名,在一个空茫的瞬间,我邂逅了那两个灰暗的字——凄陆。
  我只想唱这一首老情歌,让回忆再涌满心头,当时光飞逝,已不知秋冬,这是我唯一的线索。
  当她系着围裙,从浓浑的油烟气息中应门而出,困惑不解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立即想起了这首《老情歌》,浅淡氤氲的旋律,像上好的碧潭飘雪,矜持的南方茶。原唱歌手是吕方,不是那种爆棚的男星,歌曲也只是略略风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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