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10年前某个起风的秋日遍街搜寻这盒磁带,黄叶纷飞,碎落如雨。18岁的我是如此渴望倾听,就像渴望性、抑或孤独的临幸。渴望被闪蓝的雷霆击中。
维嘉常唱它来着,老情歌。维嘉的生命里有一个叫凄陆的小镇,还有她,还有,注定了,我要在2002年的夏日,穿越此地,穿越我潜隐多年纷繁的欲望。它们是一群神秘的蜥蜴,在我潮湿的内部,浮游,滋生,烧灼,它们就是我等待中的闪蓝雷霆。
我提到了维嘉。我是他的朋友。我说。她一怔,随即慌乱地擦了擦手。我跟在她身后,进入她的家,她生活的腹心地带,这是一个貌似牢固、实则不堪一击的壁垒。有一个单薄的敌人,维嘉,在多年以前风沙茂盛的时间荒原中虎视眈眈。作为战士,他出征的唯一理想是摧毁,而不是占领。
她为我倒了一杯心事重重的水。我对她微笑。这个住在凄陆的女人,有微黑的皮肤,细小的面孔,眉眼促狭,裙裳过气。然而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露出好看的牙齿,媚态毕现,仿佛骤然绽放的铃兰。是那种紫色的瑞士铃兰,深艳的、色诱。
我明白维嘉爱上她的理由。以中学二年级滥觞的方式形容,她有着天使的笑容。凄陆是维嘉终生的暗影。这地方远离河流,资源匮乏,女人的肤色无一例外的干燥,她们内心焦灼、面容衰老,神情疲惫,是沙漠中濒死的植物。但在少女时期,她们是向日葵,恣肆地盛放,恣肆地美。便是那时维嘉爱上这深色的女子。
凄陆在四川的边缘,靠近外省,拥有四条纵横交错的街,交通工具以机动三轮为主,大部分男人的职业是制作青铜器皿,那是祖传的手艺。凄陆盛产青铜和化肥。化肥是凄陆的骄傲。那家化工厂几乎占据了全镇三分之二的土地,有上市的股票,传说员工在甩卖原始股之后暴富,但在凄陆,他们无所适从,囤积钞票像收存隔年的米,像藏区里的某些牧民,神秘、富庶,然而无比单调。
当然,她是在那家化工厂做事,担任会计。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连同配偶,全在凄陆著名的化工厂。凄陆的小孩拼命念书,念完书,去昆明,去深圳,去美国,把户口从凄陆永久注销。她是不一样的,她在车水马龙的重庆上大学,得奖学金,谈刻骨铭心的恋爱,但最后,她离开城市,离开维嘉,回到她念念不忘的凄陆。她不一样。凄陆是她的神经末梢,抛弃凄陆,她不能活。
"维嘉,他,"她轻轻地开口问,"他还好吧?"维嘉。呵,维嘉。
这句看似寻常的问候立即在我们中间划出一道缺口,像一只剖开的苹果,从断裂处涌出脆润的汁液。我必须很小心很小心地踮起脚尖,偷偷窥视他们的私密空间,那里有我无法企及的激情、爱液、伤害,或是其它,可我是熟悉这一切的,我在光阴的彼岸洞若观火。它们透过一些碎裂的话语,在我眼前重新拼贴,完完整整,一滴不少,是尚未剪辑的素材影片,凌乱,朴素,无声无息。
"我没有见他,已经十年。"我看着她,坦白说,她很肉感,有浓密的毛发和玲珑的骨头。我想象着维嘉在这样的身体之上反复盘旋,直至虚脱,犹似在一桶窖酒里溺毙。
"哦?"她诧异,"我以为……"她顿住,没有说下去。
维嘉的女人,住在荒凉的凄陆,一套宽敞寒素的居室里,种种迹象表明,屋主穷并懒惰着。手工编织的茶垫积满油污,油漆剥落的门上有残缺的大红喜字,沙发的弹簧坏了,与坐在猫的身上无甚区别,整个人控制不住,不断不断地塌陷。最绝的是结婚照,分明出自九流摄影师之手,新郎的表情惊愕委琐,像在集市被抓住的扒手,新娘的纱衣则似过期的废报纸,两人双双合抱一束上个世纪60年代家常陈设的塑料花。
"去年拍的,"她有些尴尬,"凄陆就是这点不好,没有像样的影楼。""是纪念照?"我虚情假意地赞美,"你先生气质真好。"关于这句话,正确的理解是,你先生是凄陆版的寅次郎,你难道不做噩梦?
"我离过婚,"静默了一下,她自动解释,"这个,是泥水匠。"她的前夫,是商场中的保安,我知道。但泥水匠,未免太过荒谬。我试图在她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的伤感,维嘉说过,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但是她脸上没有伤感,她的眼神空空的。维嘉还说过,她背叛我,对她自己而言,是件残忍的事。我明白了,因为维嘉,她将永生不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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