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舞派对(16)

2025-10-10 评论

  "我丈夫中午不回来,"她突然低低地说,"我得给他送饭去。"我依言站起身来,向她告辞。明显的,她不想见到我。她不想提及维嘉。在她的生命里,维嘉是一场无望的绝症,化疗,药物,手术,全是徒劳的安慰。我是太清楚不过,维嘉,他是男人中的罂粟,爱了便上瘾,怎么都无法戒除,一旦沾染,即使迅速转身逃离,依然会被严重地伤着,难以痊愈。
  "我和维嘉,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四个女孩,我,友子,银子,雅子,我们四个,与维嘉,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目瞪口呆,想必是因为那些罕异的日式人名,友子,银子和雅子。
  "除了死去的雅子,"我继续说,"我,友子,还有银子,我们与维嘉,甚至我们彼此,都已断绝音信。"她张大双眼。
  "但我知道你,"顿了顿,我补充,"知道凄陆。"她僵在原地,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凄陆有繁盛的植物,夏日的空气里有着强烈的生长的芳香。我招手叫了三轮车,前往火车站。如同维嘉所述,我也不喜欢凄陆,这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譬如李昂的鹿港,是可以发生杀夫这类愚昧事件的,一个瘦棱棱的女人,嫁予一名满脑肥肠的屠夫,饥饿的女人在灶前昏暗的日午中熟睡,抑或吃进带毛的猪肉,而后,以尖削的杀猪刀,捅猪似的,捅入丈夫的肚腹——李昂刺穿鹿港的白日,我在凄陆暧昧低飞。我们以不同的姿态,靠近两座千年古镇。
  我补办了软卧车票,因为在见过她之后,我极其需要宁静,某种类似于古刹庙堂般的宁静,以便让我膜拜维嘉和她的旧情。包厢里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子,涂着匪夷所思的口红,起码由三种颜色组成。我熟知这样的妆容,有一段辰光,当我去见维嘉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嘴唇上染了七种色泽不同的唇彩,最后出现的效果是湿腻的死艳,像深吻之后的痕迹。
  那是一名不安分的母亲,我判断。她的女孩大约8岁,手里有一只小小的罗杰兔子,她一言不发地整理罗杰的毛发,可怜的罗杰,几乎给她弄到秃顶,一些软絮般的碎毛在她面前晃晃悠悠。我盯着罗杰,罗杰有一双虚假的眼睛,但我发誓,那不是一双兔子的眼睛,很明显,这是一件赝品,造型不太卡通,拙劣的手工艺者甚至为罗杰的双眼选了清水蓝色,这使得它注视周遭的眼神过于暧昧。
  与许多凡俗且浮躁的人一样,我承认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心平气和地读完《追忆似水流年》,但我一直记得普鲁斯特关于游途的阐释,他说,因时间和地点的改变,人在旅途中会确切地感受到一种被突然赋予的能力,它会像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这种能力相当生猛,以至于当火车停在一个乡间小站,普鲁斯特的目光竟能透过车窗,望见一位虚拟的女子,背着一罐牛奶,沿着被初升的太阳所照亮的小路步向车站,她所兜售的牛奶充满了粘稠的欲望,在潮湿的早晨徐徐铺展开来。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山洞中传来结实的轰鸣声。就是从那个晨昏不明的时刻开始,透过罗杰兔子的眼光,我猝然与维嘉重逢,数年以前的维嘉,维嘉和他远在凄陆的女人,以及和他们相关的一个名词,背叛。
  凄陆的女人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女人。我没有对她说,友子,银子,雅子,都是戏称。在大学里,我们选修日文,听着日文歌,背诵着片假名平假名,胡乱取名,胡乱发笑。友子的全称是未婚先有子,银子是招苍蝇子,雅子是红烧鸭子。至于我,在劫难逃,也是有的,我的日本式绰号更加有碍观瞻,简直有点三级味道,不提也罢。
  在一本颇具影响力的文学研究期刊和一本畅销时尚杂志上,我们常常读到一个名叫幻鸟的作者所写的文章,有时深奥,有时诙谐,那当然得看你手中所持的是哪一种刊物。幻鸟是我的妹妹,苏幻和苏鸟,作为两名工科博士,她们的文艺学修养足以令我汗颜。
  写作是我这对孪生妹妹的诸多嗜好之一,她们间或灵光闪现,促膝讨论,以古人清谈的方式产生文字。两年前,她们对金斯伯格的探索居然引发了一场文坛的震动,文艺界的前辈按图索骥,将约稿信寄往她们所在学校的中文系,但事实上,她们从未选修过任何一门文艺理论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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