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嘉接住我的包,用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眼光回过头去,老天,雅子这小家伙,竟有本事站在那里,靠住墙壁睡过去。我啼笑皆非,走过去准备摇醒她,维嘉轻声制止了我,他拦腰将雅子抱了起来,放到大厅的沙发里,任她继续酣睡。雅子没心没肺的,一番折腾,楞是没被惊扰着,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接着睡。
"雅子确实心性幼稚。"我告诉闻稻森。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说过,她在大一那年就死去了。"闻稻森凝视着我。"是。"我说。
"怎么死的?"闻稻森追问。一百个人都会这样问。纯粹是好奇心作祟。我想。心理医生的好奇心。嘿。
"溺水。"我简单地回答。
雅子的死因在那所大学里有着诡异的说法,过后的几年,在她溺毙的地方,在她溺毙的月份,总会有人以相同的方式淹死,一旦谈及她,空气里便吹过阴森森、凉渗渗的一股小风。雅子在生前是个慵懒的、滑稽的女孩子,但她死后,成为水中一只恐怖的鬼。多么荒唐。
"我曾经、"我顿一顿,语无伦次,猛然间我想起伍辰,于是我流利地说下去,"我曾经见到过伍辰的父亲。""哦?"闻稻森扶扶眼镜。他额角渗着密密的汗珠。与我谈话,他很累。我知道。假设我是明显的亢奋型精神病患者,那又另当别论。然而我不是。我知道,我那混乱而理智的叙述叫他望而生畏。
伍辰的父亲搭乘公共汽车来看他,携着铝制饭盒,饭盒里有红烧排骨、凉拌笋丝。伍辰的父亲与他一般高大,背有点驼,患了白内障的眼球糊着白色黄色的固态分泌物。他走路不大顺当,腿抬得高高的,慢慢落下去,像在登山。
有一天,我和伍辰吃过了饭,从食堂晃出来,正巧见到他的父亲。那是我们首次见面,伍辰并没有看得太严重,简简单单地介绍:
"我爸。苏画,中文系大一的。"伍辰的父亲把饭盒塞进伍辰手里,我们在食堂外面油腻腻的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将红烧鸡脯如数填进饱饱的胃中。其间伍辰的父亲面带笑容,盯着我们。伍辰低头闷吃,一言不发,直到把他父亲送到车站,他才说了唯一一句话:
"爸,苏画的祖籍也是唐山。""是吗?"伍辰的父亲面露惊奇,随即笑了。
"好,好。"他说。他伸出手来,隆重地与我握了握。他的姿势像个国家政要。
我们陪着他等了一会,他上了一辆乘客比较稀少的公交车。伍辰拉着我的手,由于腹中饱胀,我们昏昏欲睡。过马路的时候,伍辰突然说,我老爸也是唐山人。
伍辰的父亲是唐山人,母亲是安徽人,但伍辰只肯承认自己是重庆人。他的父亲是大型国有企业的螺丝工,已经提前病退,他的母亲在卖保险,大约很有点收入。他有个弟弟,高中毕业,为一个做护士的女孩子自杀三次,分别是吃20粒安眠药、跳进枯水季节的河道、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割破手腕。伍辰不太肯说起父母,对弟弟倒是义无返顾地出卖。
其后伍辰的父亲每周都会来一次,在星期三的上午,坐在食堂门外等我们。他携着铝制饭盒,盒子里始终是那两道菜,红烧鸡脯、凉拌笋丝。伍辰告诉我,他的父亲只会做那两道菜。他是个可怜的暮年男人,活在阴影中,体面的妻子、肌肉结实的儿子,全都是他的阴影。但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风流倜傥、全无心肝。伍辰的父亲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温和,我想他是喜欢我的。然而有一日我们在吃小馆子的时候,伍辰突然问我:
"你猜我父亲说什么?""什么?""我父亲说,"伍辰停了一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我父亲说,这女孩子并不爱你。"老板娘端上青蒿肘子,我舀了一匙汤,尝了尝,青蒿清淡的香味深深浸入肘子的细缝,有着特别的肥美鲜嫩。那是新出品的一道菜式。我剔了一块肉,送进伍辰的油碟。他就喜欢这口。越肥实越过瘾。
"其实,"我淡淡地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你也不见得多么在意。"伍辰怔了怔,笑了,他挽起袖子,伸手撕扯碗中的肉,肘子炖得烂烂的,几乎塌皮烂骨,他大块大块塞进嘴里,像个野蛮的异族汉子。隔了很久,他说:
"那倒是真的……"他的话意犹未尽,有一点余音袅袅的味道,盘旋在空中,像一根绵软的缝衣线,荡来荡去,猝不及防地变成了铁丝,闪出凶蛮的劲道,一下子把你缠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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