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又说,‘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儿不穿站在这儿,要着凉,’可是老张一定要看着太太回到厨房门才去睡。老张心里思索小野猫下山偷鸡这件事。可是自己并没听见鸡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张说,‘把鸡窝关好,别再教什么东西进去了。’
‘不用耽心,太太。’
从前向来没有闹过这种事。第三天夜里,又像是有一个野猫进了铁丝网,偷走了一只黑鸡。老张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单儿,醍来一看,太太正摇幌他。
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又怎么回事?’
文太太说,‘我看见一只野猫,跳过墙跑了。’老张赶紧披上小褂儿,他和文太太仔细一看铁丝网子,看见网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太太指给老张她看见野猫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什么脚印儿。过去一看,真看见一只黑鸡,躺在一个顺着墙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条血汪汪的伤口,老张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赔不是。
太太非常宽厚,向老张说,‘总算没丢什么,明天我把这只鸡做了吃晚饭吧。’
‘太太睡得怎么那么轻呢?’
‘夜里我常常醒着。即使睡着了,一点儿小声音也听得见。’
两人又回到老张的屋子里。太太还是站在门口。老张看见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头尖儿上都有血点儿。他把鸡扔在地下,倒水给太太洗手。他问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说不要,想了一下儿又要。太太现在非常清醒了,不致于再回屋去睡。
老张说,‘我把茶端到你房里去吧。’
太太说。‘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来。’
太太说,‘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张的床上,摸摸老张的席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当被用的破单子,于是向老张说,‘老张,我还不知道你,没有一条像样子的被单儿盖。明天我给你一条吧。’
第二天晚饭时端上来那碗鸡,太太又提起那个野猫。‘你还没修好鸡窝吗?’
当然,老张说修好了。
太太说,‘那个野猫今晚上,也许还会来。’
‘您怎会知道呢?’
‘当然了,昨天晚他想弄没弄到手。他太胆儿小了。其实差一点儿就会偷走的。他一受惊,又掉了,所以我想,这个小猫若有心眼儿,今天夜里还会来的,这还不明白吗?’
老张又接着说下去。‘我非坐着等那个野猫不行。我告诉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灯燃得很低,拿个凳子,坐在小树丛后头,手里头提着棍子。若是有个野猫敢把爪子往这菜园子里一伸,我就把他打个脑浆迸裂。后来月亮到了天心,还没有野猫来,月亮又下去了,还是没有野猫来。
‘天有点儿发冷了,我想要回屋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太太的声音,太太低声叫“老张!”
‘我一回身,看见太太穿着一身白,朝着我走过来,好像麻姑仙子一样。等走到我跟前,她轻轻的问我,“你看见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咱们在这屋里等者吧。”
‘那天夜里,真是我记事儿以来最美的一夜。我们俩坐着,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着了,四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头一天早晨。太太才给了我一条新被单子,那么白,那么新,我简直不忍得躺在上头,不忍把它压些折子。我们俩一块儿缩缩着坐着,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时,仿佛相知相好已轻好久了一样。
‘我们俩一边坐着一边说话。其实,倒是太太一个人直说。什么话都说,说到菜园子,说到生活,说到劳苦的日子,说到心里的忧虑,心里的快乐。太太打听我的过去,问我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成家。我说没有钱,娶不起。’
文太太问他,‘若是娶得起,那么成家不呢?’
老张回答说,‘当然,我愿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宝石。老张觉得她有点儿不像凡人,看来有点儿害怕,老张问她,‘您还是凡人呢?还是麻姑仙子,穿着一身白,从月亮里头下到地上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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