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庙,我就大声喊,‘里头有人吗?’里头黑沉沉的,显然是荒弃很久了。
没有人回答。我绕过供桌,往里头院儿张望,看见里头点着一盏油灯,光亮荧荧如豆。
我又大声喊,‘里头有人吗?’
一个驼背的老和尚──那个驼背在浅褐色的僧袍之下高高突起──他来到门口说,‘进来吧。’
我横穿过庭院。老和尚非常老,下眼皮松垂着,背上的大疙疸使他不得不向前伸着脖子,那样才能抬平了脑袋。他那种长像和歪起下巴颏儿打量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古怪,很可笑,像一个老年人用眼睛从眼镜框儿上往下看小孩子的神气。他显然是正在等待客人,因为我一进去,他把我认做了老朋友,他说,‘老朱都来了。’
我赶紧说明我是赶路的,遇上这场大雪,愿求借宿一夜。
‘这么大雪,你往哪儿去呀?’
‘我要到彭城,回家去。’
老和尚仰起鼻子,打量了我一下,他说,‘你很像个读书人。今天晚上我们有几个朋友在这里聚会,你若愿意,可以跟我们坐一坐,你也是个诗人吗?’
我恭而有礼的回答说,‘我也随便写点儿东西。’
‘太好了。能同先生共此雅集,真是荣幸之至。’
真令人想不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那样的夜晚,竟会有那么个诗人的雅集。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个门户之见极深的小诗派,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独有其崇拜,自树藩篱,成立了一个新诗派。每个人都严肃认真,从事创作,至少,自己认为是诗歌正宗,得以传之千年万世。
屋内的墙角落里,坐着一位绅士,大腹便便,坐得很舒服,也许是不拘俗礼,我一进去,也没有起立一下儿。他的名字已经说过,老朱。
穿土黄袍子的和尚说,‘老朱,这位是程先生,他是正在回家的途中,也是个诗人。我已经邀了他参加咱们的雅集。’
老先生从眼镜框儿上头看了看我,准备要立起来。我赶紧说:
‘不要站起来,不客气,幸会,幸会。’
我很欢喜他。他身材矮,但是很粗壮,双下巴颏儿,又短又粗的白手指头在胸膛前面交插着。
我转过脸去问主人,‘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骆奇峰。’声音很低沉,说得很有劲。
他那削瘦的身子,穿起那土黄色的袍子来,未免过于宽大。他年轻时,一定身材很高。因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说蹲缩在椅子上更合适,我看见他挺长的腿直摆晃。
老朱在嗓子眼儿里笑着说,‘我们叫他骆驼。’
‘先生高寿?’
‘我今年八十岁。跟你现在一样,一辈子走的道儿真不少。我能一走就走上几天,一走就几百里,不吃东西,也不觉得累。现在这些关节都变硬了。’他教我看他那风湿的腿,他说在又潮又冷的夜里很难受。他的话上句不接下句,好像一边说话,一边嚼磨往事似的。他忽然又说,‘我真纳闷儿,怎么简教授还没来,平常他总是先到的。’
我很愿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位先生,于是我问说,‘简教授是谁?’
老和尚说,‘就是简竹先生,一会儿就来的。他是我们的大批评家。雪下得太大,他来太不便了。来,靠火近点儿坐。’
主人翁虽然年迈,为人倒极其和蔼可亲。他伸着脖子,不住往院子里看大家正在期待的各人。老和尚的精神极可佩服,诗题一出,他的眼睛还闪闪有光呢。他说他极受贾岛的诗,也许因为贾岛也是个和尚吧。
我坐在老朱的旁边。听他说他和子孙们都住在乡下。他总爱提他的孩子们,我想他是一个子女众多的人,很喜欢家居的。
不久,听见前院有木屐得得的声音,于是一个活泼有力的声音喊,‘我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青年,长长的脸庞,肩上披着一条灰毡子,简直跳了进来。
他说,‘我跋涉了这么多里地。你们说,怎么样?不坏吧?’说着把灰毡子一扔,扔在凳子上,一跳跳到火旁边。‘唉,这一夜!’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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