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宗教是一种神感,一种生活的情感,亦为一种房屋的神秘而庄严宏巍的感觉,生命安全的探索,所以满足人类最深的精神本能。我们的生命中,时时有悲观的感觉浮上我们的心头,或则当我们丧失了所爱者,或则久病初愈,或当新寒的秋晨,每目睹风吹叶落,凄惨欲绝,一种死与空虚的感觉笼罩了我们的心坎,那时我们的生命已超越了我们的认识,我们从这眼前的世界望到广漠的未来。
此等悲观的一瞬,感触中国人的心,同样也感触西方人的心,但是两方的反应却截然不同。著者从前为一基督教徒而现在为拜偶像者(近年又皈依了基督教——编者),依著者鄙见,宗教虽只安排着一个现存的回答,笼统地解决这些问题而使心灵安定下来,她确也很能从意识中消除这个人生的莫测深渊之神秘与伤心刻骨的悲哀,这种悲哀的情绪就是我们所谓“诗”。基督教的乐观主义毁灭了一切“诗”。一个拜偶像者,他没有的答覆,他的神秘感觉是永远如烟火之不熄,他的渴望保护永远不得回覆,也永远不能回覆,于是势必进入一种泛神论的诗境。实际上,诗在中国的人生过程中,代替了宗教所负神感与生活情感的任务,我们在讨论中国诗的时候,将加以解释。
西方人不惯干泛神的放纵于自然的方式,宗教是天然的救济。但在非基督徒看来宗教好像基于一种恐惧,好像恐怕诗和拟想还不够在人情上满足现世的人生,好像恐惧丹麦的海滨森林和地中海砂滩的力和美还不够安慰人的灵魂,因是超凡的神是必需的了。
但孔教的普通感性固轻蔑着超自然主义,认为那是不可知的领域,直不屑一面,一面却竭力主张人心的制胜自然,期否定放纵于自然的生活方式或自然主义。这个态度,孟子表现得最为明晰。孔门学说于对人在自然界所处地位的概念是:“天、地、人,为宇宙之三才。”这个区别,仿佛巴比伦之三重区别,超自然主义、人文主义、自然主义。天体的现象,包括星、云、和其他不可知的力,西方的逻辑哲学家把它归纳为“上帝之行动”。而地球的现象,则包括山川和其他种种力。希腊神话中归诸于第弥脱女神(Demeter)者。其交伙人,介乎二者之间,占着重要的地位。人知道他自己在宇宙机构中之归层,因而颇自傲其地位之意。有如中国式的屋面而非如哥德(Goth)式的尖塔,他的精神不是耸峙天际,却是披覆于地面。他的最大成功是在此尘世生活上能达到和谐而快乐的程度。
中国式的屋顶指示分快乐的要素第一存在于家庭。的确,家庭在我的印象中,是中国人文主义的标记。人文主义好比是个家庭主妇;宗教好比女修道士;自然主义好比卖淫的娼妓。三者之中,主妇最为普通,最为淳朴,而最能满足人类,这是三种生活方式。
但是淳朴是不容易把握的,因为淳朴是伟大人物的美质。中华民族却已成就了这个简纯的理想,不是出于偷逸懒惰,而是出于积极的崇拜淳朴,或即所谓“普通感情之信仰”。然则其成就之道何在?容后再讨论之。
中国的古典文学中,优美之散文很少。这一个批评或许显见得不甚公允而需要相当之说明。不错,确有许多声调铮锵的文章,作风高尚而具美艺的价值,也有不少散文诗式的散文,由他们的用字的声调看来,显然是可歌唱的。实实在在,正常的诵读文章的方法,不论在学校或在家庭,确是在歌唱它们。这种诵读文章的方法,在英文中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它。这里所谓唱,乃系逐行高声朗读,用一种有规律,夸张的发声,不是依照每个字的特殊发音,却是依照通篇融和的调子所估量的音节徐疾度,有些相像于基督教会主教之宣读训词,不过远较为拉长而已。
此种散文诗式的散文风格至五六世纪的骈俪文而大坏,此骈俪文的格调,直接自赋衍化而来,大体用于朝廷的颂赞,其不自然仿佛宫体诗,拙劣无殊俄罗斯舞曲。骈俪文以四字句六字句骈偶而交织,故称为四六文,变称骈体。此种骈体文的写作,只有用矫揉造作的字句,完全与当时现实的生活相脱离。无论是骈俪文。散文诗式的散文、赋,都不是优良的散文。它们的被称为优良,只是当以不正确的文学标准评判的时候,所谓优良的散文。著者的意见乃系指一种用散文具有甜畅的围炉闲话的风致,像大小说家笛福(Defoe)、司威夫特(Swift)或饱司威尔(Boswell)的笔墨然者。那很易于明白,这样的散文,必须用现行的活的语言,才能写得出来,而不是矫揉造作的语言所能胜任。特殊优美的散文可以用白话写的非古典文字的小说中见之。但我们现在先讲古典文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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