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参,切,煮,做汤,这使他平静下来,使他稳定下来,但并非因此就忘了当时自己的处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着,他却安安静静的做人参汤。他觉得什么都奇怪。什么细小的事情都不应当像那种样子。他看火焰乱闪,不觉陷入沉思。慢慢的,静静的,他心里构成了一个新的决定。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亲的尸体,他对母亲说出声来:“妈,我要替您报仇。我要杀!杀!杀!”
他现在对死已然毫无恐惧,并且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忧虑。若与今天早晨心中紧张不安比起来,他现在突然觉得轻松了。他现在准备随时遇见一个日本人,随时准备死。他毫无牵挂,毫无恐惧了。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邻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见一个活东西,只是处处是死尸,但是他不再感觉恐惧。他再往远处去,听见受惊的脚步奔跑声,还有活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一个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里去,大声咳嗽。
真正是万籁无声,他自己有一点儿紧张。
他喊叫:“我是中国人。这儿有人吗?”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问了一遍。“不要害怕。
鬼子走了。”
有脚步移动悉索作响的声音,他仅仅能看见两个人形向前移动。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姓曾,北平来的。我家的三口人都死了。”
一个女人去点灯。
他问:“你怎么活命了?”
“我们婆媳两个人藏在厨房炉灶后面一个角儿下头了。”
他告诉她俩说:“明天早晨你们最好到山里去找亲戚朋友。日本鬼子也许还会来。”说完,回到自己屋里去,那天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身旁。
第二天早晨,他帮着伯母和另外那两个女人搬往山里,然后又回来,回到自己死去的骨肉身旁。在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找了把铁锹,在后院子里把死尸埋葬,直到黑夜才完工。
他觉得饿了,走进厨房去,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饭吃。又出来,在母亲,妻子,孩子的坟头儿上坐着。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离开他们,又多待了两天——他仍然是村庄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礼俗向坟墓哭别而去。
他两个小手指头上各戴戒指儿一个,一个是他母亲的,一个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里带了三绺头发,她母亲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游击队的大本营,去参加打游击。加入之后,他总是在前线作战,而从未受过伤。他的性命好像是疯魔了一样。他的同志都奇怪为什么他打起仗来那么勇敢,打得那么狠。他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母亲,妻子,孩子陰灵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气。别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并不孤单。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从警察来搜查和美国小姐迁入来住起,表面上一切倒安静无事。阿非和宝芬则打算离开北平,因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怀瑜和亲日的官僚,想以他曾充任国民政府的官吏为理由而来逮捕他,他是随时都会被捕的。经亚和暗香也决定逃出怀瑜的手心,才较为安全。
这些个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现在是一个真正沦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国完全隔绝,一切陷入混乱、非法、流血的气氛之中。
日本人并没有公开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则急于成立一个地方维持会,好帮助日本维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亚洲文化协会转眼兴起,提倡学习日本话。学校的教科书要改编。过去几年鸦片烟馆本来已经减少,如今又兴隆起来。好多日本商人开始进入北平。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旗袍儿。穿旗袍儿的原因是因为旗袍是满洲旗人的衣裳,穿旗袍就是“和满洲国团结一致”,是表示爱国。不过可以注意的是,自从通州伪军张庆余率军反正杀光三百日本人之后,日本女人才有穿旗袍的时尚,以前却没有。在中国人看来,北平在各方面都是个亡国的城市。老安福系的政客王克敏,当年西原借款计划下中国段祺瑞政府财政主持人,现在又和他的同僚在积极筹设傀儡政权。
阿非和经亚讨论准备携眷到上海去。博雅吸毒的毛病已完全戒除,决定和太太仍住在北平不动。冯舅爷和他太太都上了年纪,还有宝芬的父母认为他们自己无须乎离开,他们愿和董娜秀小姐一同看守王府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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