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忙這些事之外,他還在兒子幫助下,整理條記文稿,成了《東坡志林》。過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別為五經作注。他擔任兩部。在黃州滴居時,他已經注完《易經》和《論語》。現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書》。最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詩一百二十四首。他在穎州時就開始此項工作,因為當時在被迫之下,度田園生活,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與陶潛當年的生活,可謂無獨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極其仰慕陶潛。離開惠州之時,他已經寫了一百零九首,還只剩下最後十五首沒有和,這十五首是在海南島完成的。他要子由給這些詩寫一篇序言,在信裏說:"然吾與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糾他覺得他與陶潛的為人也頗相似,許多仰慕蘇東坡的人,當必有同感。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歲,留在身後的是一代死亡、頹喪、疲憊的文臣學者。他父親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劉美人"所生,亦在幼年夭折。他弟弟繼位,是為徽宗。徽宗身後遺有兒子三十一人、幾幅名畫、一個混亂的國家。他兄長所開始的,徽宗給做了結束。他還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王安石的國有資本主義,現在和神宗當政時期相提並論,和"祖制"的神聖不可侵犯一詞,使人敬而生畏。在豐裕國庫的方法,在與北方民族兵戎相見兩事上,徽宗也步王安石的後塵。集中財富于國庫、於皇家,也許這個政策是為帝王者無法割愛的吧。但是實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須付出其代價。在徽宗,那代價是丟棄王位,國都淪陷,是在俘虜中死於敵方。徽宗能畫美麗的花鳥,交頸的鴛鴦,但是每一個帝王,只要能忍心對老百姓施虐政而為自己建築瓊樓玉宇園圍亭台,則未有不失其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時,國家之組織已爛,國家之元氣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明社會產生之瑰寶,要假以長久之時日方能生長成熟。司馬光、歐陽修、範純仁、呂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懲處,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而死,或遭謀害而亡。清議批評,至大至剛的思想與文章,那種氣氛已然室塞,一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壞。蘇東坡及其門人學士為理想而從政之心,因遭逢迫害過深,已不復再存其壯志雄心,尤其是當時政治的歪風仍與他們的浩然正氣相左。憑皇帝一道聖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現一代新的正直博學勇敢無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難矣哉。若使一個享有政權滋味八年之久的一個大幫派輕易放下政權,那也是所望過奢了。
不過,蘇東坡是暫時有好運來臨。因為在元符三年(-一00)前半年,朝廷要由神宗之後,新皇太后攝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雖然她在七月還政於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卻始終保有強大的力量保護元佑諸臣。在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遷,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動自由。神宗的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樣,天性就能辨別人的善惡,這一點遠勝過她的兒子,而且在女性單純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評家和歷史家,沉迷於精煉的詞句、抽象的特點,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與問題入而不能出,有時反而會忘記在對人終極的判斷上,我們仍然逃不出兩個基本的形容詞"好"與"壞"。在總論一個人的事業人品時,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讚美詞裏,"好人"一詞,終居其一。蘇東坡所曾服侍的幾位太后,似乎從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甚深。當然,章停是個堅強有力的人,呂惠卿能言善辯,蔡京有精力有才幹,但是皇太后現在只把他們歸入"壞人"之列。
在五月,那個時代的閑雲野鶴式的人物吳復古,又出現了,把蘇東坡遇赦的喜信告訴他,並告訴他要調到雷州半島西邊的一縣去。這消息不久就由秦觀的來信證實,秦觀是謫居雷州,剛剛接到特赦令。
由現在起,蘇東坡又要飄泊無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後,剛到了一個月,他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為了到永州,徒然改變路線,還在到永州的半途中,他終於接到可以隨意到處居住的命令。他若一開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廣州會面而結伴北歸。蘇子由接到命令調往湖南洞庭湖邊的一個地區。因為那時,蘇東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島的對面,離廣東還很遠,子由已經立即攜眷北歸,那時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東坡的房子裏。等子由到了漢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復了行動自由。因為在穎州他有田產,別的孩子也住在那兒,他就回到穎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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