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4)

2025-10-10 评论

    在今天看來,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裏,顯露的越發充分。在我頭腦裏,蘇東坡的意象之特別清楚明顯,其理由有二。第一,是由於蘇東坡本人心智上才華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寫的每一行詩上,正如我所看見的他那兩幅墨竹上那烏黑的寶墨之光,時至今日,依然閃耀照人,就猶如他蘸筆揮毫是在頃刻之前一樣。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跡,在莎士比亞的創作上,亦複如此。莎翁詩句的遒健,是來自詩人敏感的天性與開闊豁達的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縱然有後代學者的鑽研考證,我們對莎士比亞的生活所知者仍極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後,由於他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們卻知道了他的心靈深處。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劄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閒話漫談,都流傳到現在了。在他去世後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於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於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並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於失之規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劄記,遇有遊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於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於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精心保存。當時他以傑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後,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後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蹟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於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後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劄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後,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蹟書簡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做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流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於他一人之身,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後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滴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後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於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後,他被流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胸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為文人竊竊私語的話柄,尊重景仰的話題,尤其是在去世之後,乃是自然之事。若與西方相似之人比較,李白,一個文壇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間壯觀驚人的閃耀之後,而自行燃燒消滅,正與雪萊、拜倫相近。杜甫則酷似彌爾頓,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長者,學富而文工,以古樸之筆墨,寫豐厚之情思。蘇東坡則始終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論,頗像英國的小說家賽克瑞(Thackeray);在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則像法國的雨果;他具有的動人的特點,又仿佛英國的約翰生。不知為什麼,我們對約翰生的中風,現在還覺得不安,而對彌爾頓的失明則不然。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根茲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普,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綏福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蘇東坡雖然飽經憂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趨溫和厚道,並沒變成尖酸刻薄。今天我們之所以喜愛蘇東坡,也是因為他飽受了人生之苦的緣故。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人生如夢,一出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不過有這種區別——人生是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裏,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於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在的氣質與外在的環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鑽研完畢之後,並且瞭解了為什麼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麼非要違背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卜未來,那麼清楚,那麼明確,事故是那麼在命難逃。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摺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後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凶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生了,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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