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144)

2025-10-10 评论

    我揣着那封信,独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园里,在石凳上呆坐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内吸光了一整盒烟。
    那一天是星期天。
    许多年轻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公园里玩儿。草地上处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奔过来跑过去的活泼身影。孩子们快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后来我按着打火机,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
    一阵轻风掠过,黑蝴蝶似的一团纸灰,在我脚旁盘旋了几圈,依依不舍地随风而去……
    我望着它被吹散得无影无踪,只想永远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儿……
    后来儿子出现在我面前,说家里来了一位编辑……
    “爸,你一个人吸了这么多烟?……”
    儿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回家后别告诉你妈。”
    儿子讷讷地又问:“爸,你心里烦是不是?”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爸爸心里从没这么烦过。”
    “因为……想写,又写不下去?”
    “不,比那还糟……”
    我牵着儿子的手,更准确地说,是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爸爸一样,将我领回了家……
    我默默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再见她一面,我还算个男人吗?至于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将会怎样对待我,随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个女人腹中怀着我的孩子已经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下来了,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亲病了……
    在哈尔滨我依旧住那一家宾馆。依旧住那一层。仿佛的,我与那一家宾馆那一楼层,也结下了某种“缘”似的。只不过这一次住东侧,而前两次住西侧。楼层服务员姑娘们一个都没换。她们对我早已熟悉。我对她们也不陌生。她们有她们的另一种“非缘”的解释,说那一层楼是专为招待外省市来哈领导干部的。所以一般情况之下不安排“闲杂”住客。我是作家,与“闲杂”似乎有着点儿区别。属于破例安排。其实,更真的“一般情况”,乃因那是最高一层,许多人不情愿住。在她们心目中,也许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该归在“闲杂”的中国人一类……
    她们接近时瞧我的目光,或远距离望我的样子,使我觉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仿佛是在瞧着或望着一个被抛给了社会舆论热点的人。好奇心似乎还掺杂着同情……
    我想我并没什么很值得她们同情的。
    然而心里不免形成了疑问。
    住下后我问她们中的一个——哈尔滨可有什么新闻?
    她说这年头还能有什么事儿算得上新闻啊!
    我说也对也对。
    她问我此次回哈尔滨处理什么问题。
    我说一个写小说的人哪儿有那么多问题需要处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儿深长。
    我也笑笑,笑得并不自然……
    闲闷无事地挨熬过了白天。终于挨熬到了晚上。于是我在房间里拨通了她“自己的家”里的电话——不料接电话的是另一个男人。声音很粗,口吻烦躁地问我找谁?……
    我犹豫霎时,说出了她的名字。
    “打错啦!……”
    对方啪地挂断……
    我想怎么会错呢?如果她的电话号码变了,肯定在信中告诉我……
    于是又拨……
    “同志,是吴妍家吗?……”
    “不是!……”
    “不可能不是啊,明明……”
    “你打错了就是打错了,啰嗦什么!讨厌!……”
    对方的恶声恶气,使我先自放下了电话……
    我发了半天呆,鼓足勇气,又往翟子卿家拨电话。话筒里却有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礼礼貌貌地告诉我——“对不起,这一个号码已经取消。对不起,这一个……”
    我不愿再迷茫地发半天呆。披上衣服,决定马上就去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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