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另外给了我五十元。求我给他母亲买成水果、罐头、点心什么的。他说他太了解他娘那种伴随着穷日子生活过来的母亲了,钱攥在手里,无论怎么开导,也是舍不得花的。必然会觉得都是儿子的血汗钱。必然会替儿子继续积攒着。除非买成吃的东西,摆在她一眼可以看见的地方,不吃就会变质,才肯吃。他特别求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替他母亲买一条活鲤鱼。他说他从小就总听他母亲叨叨,这辈子就想再喝上一口新新鲜鲜的鲤鱼汤。而从他懂事以后,家里吃过有数的几次鱼,而且是咸鱼。从未吃过一次鲤鱼,更不用说是活的了……
子卿他一提到他母亲就大动感情,就眼泪汪汪的。
我向他保证,他求我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替他做到。做不到不回连队见他……
我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不少水果、罐头、点心什么的,摆在我母亲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我对母亲说:“娘,你吃吧!反正我已经买回家来了,舍不得吃,留坏了,你肯定比我还心疼!”
母亲不禁对我另眼相看。那一时刻,我瞥见母亲两眼渐渐噙满了泪水。母亲掩饰地扭过身去,徒自感慨万端地嘟哝:“这孩子,说出息,就出息起来了!怎么忽然地也没人教导就学会孝敬娘了……”
我问母亲:“娘,你最爱吃什么?”
“这……这娘可说不上来……”
母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时竟不能说出最爱吃什么。
我接着问:“娘你爱不爱吃鱼?比方说鲤鱼,活的……”
母亲就连连点头:“爱吃,爱吃,连鲤鱼妈都不爱吃的话,那不是太烧包了吗?……”
当时正值秋季。按说秋季正是鲤鱼肥的季节。松花江里又出松花江鲤鱼,买到两条鲤鱼本不该算什么难事儿。可那是“文革”时代。“文革”时代的特点是——革命口号层出不穷,物质却匮乏到了极点。在一切物质之中,最匮乏的莫过于副食品。许多副食商店差不多是徒有虚名。至于什么“水产商店”,全哈尔滨市就没有一家!只要粮店正常开门,并有粮可卖,老百姓仿佛也就心满意足,感激不尽,谢天谢地了。“文革”时代的中国老百姓,大概是地球上当年最典型的“素食人口”。三年不知肉味儿甚至也不想。想也是白想。连一扎长的支离破碎的小咸杂鱼,一旦出现在货床上,人们都会奔走相告,转眼便排起老长老长的队。何况鲤鱼!何况活的!普通老百姓只有在年画上才能见到鲤鱼。象征着“年年有余”。当年,如果谁想贿赂一名干部,只要行贿之事是对方权限以内的事,拎着两条鲤鱼,兴许就会达到目的……
我下了决心,非买到两条活鲤鱼不可!如果松花江里没有,我也就罢了。可松花江里明明是有松花江鲤鱼的嘛!如果当时是冬季,我也就罢了。可当时正是松花江鲤鱼肥硕的秋季嘛!为了买到,我蹬自行车离开城市,沿江碰运气。天黑后投宿在松花江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母亲和子卿的母亲的出生地。留我住下的是一个独身老人。他的小小的泥草房在村子的最边儿上,紧靠着江。在他的小小的泥草房里,便能清楚地听到江水涌岸发出的响声。他的“家”里,如果那也算是“家”的话,除了几只小板凳,和卷在火炕上的黑糊糊的被褥,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给了他两元钱,他就很高兴地留我住下了。并主动说要把被褥让给我铺盖。说时,一边将手伸入衣内摸虱子。我奉献出随身所带有备无患的一瓶廉价的白酒陪他喝。老头奉献出了几块成萝卜。我们就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一只破碗摆在地上,摆在我们之间。村里当年还没有电。尽管离城市才五十多里,却并未因为离的近沾了城市的什么光。土墙上直接抠了个小窝儿,一盏小油灯在那小培窝里发着比萤火虫大不了多少的光。我和老头儿就对着瓶口喝。他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酒是好东西,劣质的有时候也是好东西。它能使陌生人之间很快地就变得亲热起来。那老头可不是酒鬼。显然的他已很久很久没喝过了。几口酒之后,他那双混浊的老眼里有了神采,甚至炯炯发光。他喝得挺斯文。尽管是嘴对着瓶口喝,却极在意地不发出喝的声响。每次只喝一小口。将瓶子递给我之前,还用袖口里面儿抹一下瓶口儿。他那袖口里面儿同样油腻腻脏兮兮的。我一心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故意装出很欣赏他的“卫生”习惯的样子。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搞到两条活鲤鱼,不往别处动心思,就在这老头儿身上下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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