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的话渐渐多了。跟我聊起了他命中的种种不幸。老伴儿怎么在三年自然灾害年月吃野菜中毒死的,儿子怎么因为偷了集体的半袋粮食被判了刑,女儿怎么因为违心的婚事自杀的……说到伤感处,老泪潸潸,泣不成声。
我陪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七分是真的被引起了同情心,三分是表演。
最后我认为前面的种种“铺垫”够充分的了,时机已经非常成熟了,便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希望他连夜驾船下网,替我捕两条鲤鱼……
老头儿听了我的请求,揩尽老泪,一时间又变得相当冷静,不那么容易求得动了似的。他不肯答应我。说怕被村里人发现。说松花江是国家的一条江。江里的鱼自然也是国家的。偷偷捕国家的鱼,那罪名是不轻的。我又掏出了二十元钱,继续苦苦相求。他两眼盯着我手中的二十元钱,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一牵扯到钱,那他更不敢了。说偷偷捕了国家的鱼而自己卖了钱,问题就更严重了。不必别人怎么“上纲上线”,自己心里也清楚,起码是“损公肥私”的罪名。我从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分析透了他的心理——分明,他尤其怕我得到了鱼后,再卑鄙地出卖他,使他既不得不还我钱,最终还担了罪名。为了使他相信我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我指天诅地,引神证鬼,向他发了几番誓……
他问:“小伙子,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弄到两条活鲤鱼呢?”
我说:“为母亲们……”
“为母亲……们?……”
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话。沉吟有顷,又问:“你有好几个娘?……”
我觉得三句两句也没法儿对他解释清楚。解释清楚了他也不见得立刻就能理解。不理解岂非还是等于没解释清楚?心里一急,就扑通给他跪下了。因为跪得并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感到很屈辱,眼泪也就随之涌出来了。
我编了一套瞎话,眼泪汪汪地骗他。我说。目前城市里正在流行一种病,许多母亲们都传染上了这种病。一旦传染上了,就无药可治,命在旦夕。只有一种民间偏方可救她们的命。那偏方又是非鲤鱼汤服不可的。我说得神情哀婉,煞有介事。一时间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编的瞎话了。
“真的吗?……”
老头儿半信半疑。
我跪着不起。言之凿凿说是真的!说您老可千万发发慈悲,救救母亲们吧!
当年,尤其当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在那件事上我会专执一念,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我暗想,为了体现我和子卿对我们的母亲的孝心,编瞎话骗骗那老头儿也不算多么可耻。
毕竟是农村人。毕竟是个毫无文化的老头儿。他毕竟孤陋寡闻。毕竟对城里之事毫无所知。毕竟的,也就好骗。
老头儿大动了恻隐之心。
他连忙往起扶我。并说:“孩子,快起快起,既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趁机将二十元钱塞入他手里……
老人带着我,绕村子去到江边,偷偷摸摸地推船入水……
接连打了几网,打上来的尽是水草。我唯恐他丧失信心,从旁不停地说着些鼓励的话。
终于有一网,打上了两条一尺多长的肥鱼。看样子每条都有二斤多。
我高兴地说:“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逮住一条鱼看了看,一声不吭地放在船里了。逮住另一条看了看,叹口气,沮丧之至地说:“都不是鲤子,都是鲫鱼……”
他说罢就想将两条鱼放回江里。我手疾眼快,急忙制止住了他。
我说:“鲫鱼就鲫鱼吧,总比空手而归强!”
他说:“那怎么行?偏方是万万不能凑和的!凑和就不顶事了。”
我说:“当然的,最好是鲤鱼。不过实在弄不到鲤鱼,据讲鲫鱼也是可以的。并不影响治好母亲们的病……”
在他的小泥草房里,他喝了两大口酒,对着两条鱼的鱼嘴,喷到了鱼腹中。说醉鱼即使离了水,也可以活很长时间。又将我的布袋浸湿,将鱼放入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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