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33)

2025-10-10 评论

    我顾不上吃饭,放下饭盒便到处去找他。他并不在食堂后那洞破窖里。最终我在小河边,在我和他第一次发生不快的争辩那片沙滩找到了他。沙滩里早已被雪覆盖。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坏过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块“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时间。我找到他时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后,才发现他闭着双眼。他睁开眼睛见是我,随即又闭上了。不仅没坐起来。身体竟连动也没动一下。他一边脸上还隐约留下着老姜头儿的指印。
    我说:“子卿,你还拿我当最好的朋友不?”
    他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除了你,我还有第二个朋友吗?”
    他的两只手抓在雪中,冻得通红。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只手,用我的双手不停地搓着。搓热了,替他解开他的一颗衣扣,将他那只手放入到他的襟怀里悟着。接着又攥住他第二只手不停地搓。
    我问子卿他在什么情况之下第一次碰见鲍卫红的?
    子卿说在我回哈尔滨探家期间,五连的宣传队到我们连来友好演出过一次。鲍卫红不但是五连的卫生员,还是五连的宣传队员。她在台上演“李铁梅”,子卿是台下的观众之一,自然就认出了她。
    我问子卿他们之间究竟是谁首先主动跟谁说话的?
    子卿承认是他首先主动跟她说话的。承认演出结束后是他主动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动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在这个连。”
    “认出了你她当时很高兴是吧?”
    “是。”
    “她怎么说?”
    “她说真没想到。”
    “后来呢?”
    “后来她就说——‘我一定要调到你们连来!’……”
    “你怎么说?”
    “我说——哪太好了!——当时我绝没想到她会放着卫生员不当,调到咱们连来喂猪……”
    “可这已经成为事实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为你而调来的。”
    “可我并没有向她流露出这样的愿望!”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必要对她的决定负任何责任。”
    “你并不喜欢她?”
    “说啊!”
    “喜欢。”
    “你居然还说喜欢!”
    “四五年前,咱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咱们在那小人书铺见过她几次之后,我就喜欢上她了。下乡后,我也曾幻想过,要是能和她分在一个连队多好……”
    子卿说时,始终闭着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对一个人说说这件事的地步了。否则他绝不会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诚地和我一问一答。也只有我才会陪着他这样。老姜头儿那一个大嘴巴子,看来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说:“子卿,咱俩别绕弯子了。别用喜欢不喜欢这种词了。你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用最明确最直截了当的话回答我的话——你究竟爱不爱她?……”
    “爱”这个字,第一次从我口中说出。以前当然我也许多许多次地说过这个字,不过总是和“无限热爱”、“阶级友爱”连在一起说的。是的,直至那一天为至,二十一周岁二十二虚岁的我,还从来没有单独说过一个“爱”字。我早已记不清是在小学几年级学了这个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学的全班同学一起,随着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每点一次,而异口同声地大声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业本上认认真真一笔不苟地写过这个字。还一定用“热爱”或“友爱”造过句。但以后“爱”这个字确确实实再就没从我口中单独说出过。更没有问过谁爱不爱另一个人。以至于我说出了这一个字,仿佛一不留意说出了一个脏字,自己首先觉得羞耻似的脸红了……
    子卿终于睁开了他的双眼。他虽然睁开了双眼却并不看我。他望着天空。他很久都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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