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问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将他另一只被我搓热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怀。我默默地期待着。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离开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没有陪着他挨冻的义务。
正当我欲起身时,子卿终于开口了。
他说:“你不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吗?”
我说:“如果我是你,自从她调来之后,我会觉得我很幸福!”
他说:“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会去和她幽会。”
我说:“那么你还是并不爱她了?”
我想,对于我来说一个非常值得爱的姑娘,也许对于子卿来说真的并不值得他爱?他只不过是喜欢她,承认她是一个好姑娘罢了?难怪书里总是强调,爱和喜欢并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么似乎也是不该太责怪子卿的。谁也无权迫使他去爱的呀!
不料子卿却说:“我爱她……”
我不禁低头看他,脸对脸,目光对视着目光。忽然我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扯了起来。
我恨恨地说:“那么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去?一个姑娘为了你而调到咱们连队,为了你而不再当卫生员宁肯喂起猪来,为了你而每天承受着那么许多议论的压力,可你呐?你心里明明地爱她,却又整天装出和她和这件事无关的样子,却又成心回避她,使她在别人看来,仿佛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姑娘似的,这公平吗!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实话告诉你,我曾因为一个姑娘这么爱你,而暗暗地嫉妒过你。我承认我嫉妒你也是很卑鄙的,可现在我感到你比我更卑鄙!卑鄙十倍!老姜头儿如果不扇你大嘴巴子,哪一天我也会扇你大嘴巴子!……”
我一松手,他又躺倒在雪上了。他又闭上双眼了。
他闭着双眼说:“她是高干的女儿。她爸爸是省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她妈妈是教育局的干部。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原来他是由于此种心理在作祟!
我望着他扑哧笑了。
我觉得我的子卿那一时刻又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我说:“那有什么不好?你的岳父岳母大人都是高干,我将来也跟你沾光啊!……”
他说:“可你替我娘想过吗?他们如果将来不能像尊重他们女儿的婆婆一样尊重我娘,他们哪怕只有一次用瞧穷老百姓那种目光瞧我娘一眼,哪怕只有一次用和穷者姓说话那种腔调对我娘说了一句话,那对我娘意味着什么?……”
他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当时我是那么的受感动——在这件事上,子卿他心中仍想到娘,你不能不承认一百个男知青里,也挑不出几个像他这样的好儿子!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看,她是一位好姑娘,她的父母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好吧?”
他缓缓坐了起来,然而双手仍交叉地塞在襟怀里。能那么样地缓缓坐起,是很需要体育基本功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错了。她的父母正是我想的那种人。他们因为她不再当卫生员了,因为她居然爱上了一个穷家小子,已经给她写过几封信大加教训了!这几封信她都给我看过。”
我苦口婆心地说:“那她承受的压力更大了!那你更应该体恤她才对呀!……”
他坚决地说:“我不!”
我急了,一下子将他又推倒,嚷着说:“你为什么不?你这样简直太可恨了!……”
他仰躺在那儿,眼望着天空,平平静静地说:“我不能因为她就轻率地改变了我对我自己人生的设计。”
听了他这句话,我一时间恍然大悟,什么都明白了。
我又低声问:“那么,归根到底,你是唯恐你和她的事,会影响你将来上大学啰?”
我问得也相当平静。
他不再开口了……
我注视着他那张英俊的,表情一向孤傲的脸,第一次发现,在他那种孤傲的表情下面,还有某种冷酷的东西。
看来,使他那么不公平地对待她的一切原因都不是特殊的原因,一切理由都不是特殊的理由,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一种他自己认为说得通的说法罢了。只有一个原因一个理由是最真实的原因最真实的理由——他的大学梦想。为了实现他这个梦想,他什么都可以无视。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一个姑娘对他的那么痴情那么热烈那么不管不顾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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