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41)

2025-10-10 评论

    我注视他,摇头。
    此前我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么一位衣冠楚楚,“包装”一流的“灰色”之“大款”。
    “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啊!”
    “华哥”咬文嚼字地望着我说了这么两句,还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背转身去。
    仿佛他挺感伤的。七分也许是真的,三分却是作戏。
    座中就有二人拍手道:
    “好诗好诗,非情感中人,岂能脱口即出这等忧郁的诗句!”
    “人家华哥是名副其实的儒商嘛!”
    “华哥”猛地又来了个向后转,郑重地问:“梁作家,你没把脏街也忘了吧?还有那个小人书铺,当年被脏街上的两个穷孩子叫作他们的‘三味书屋’……”
    “子……卿?……”
    我问得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与其说是问他,莫如说是在问我自己。问我自己那部分关于脏街和关于那个当年一心难做大学梦的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破碎的回忆。然而那部分回忆毕竟已是大破碎了。且被积压在以后的种种记忆储存的下边……
    他,微笑了。
    “子卿!……”
    他的微笑明确地告诉我,他正是子卿。
    我头脑中那些破碎的回忆,渐渐往一起拼凑,渐渐复合为一个依稀的形象。然而那依稀的形象,却怎么也不能与眼前这位“华哥”相重叠。我觉得,当年的子卿,和眼前这位“华哥”,分明是两篇内容截然不同的小说里的人物。硬使他们成为同一个人物未免太荒诞,太离奇了。尽管我已经很肯定地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拥抱住了我,一只手在我背上不停地轻拍着,连连说:“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难怪坐在对面都认不出来!……”
    他的头和我的头交错并在一起。下巴抵在我肩上。他的话说完了.手还在我背上不停地轻拍着,轻拍着……
    我完全信任了他当时的激动。
    我内心里也激动起来。
    曾经有许多许多次,我想象过我们相逢时的情形,以及自己怎样激动的心情状态。但直至那一天,直至当时我才明白,其实人的真实的激动,并不像每个人预想的那么容易在自己内心里发生。与人惯常的笑脸相比,它发生的条件要微妙得多。发生的契机也要被动得多。当我们觉得我们的心激动起来了的时候,那实际上意味着,我们是敏感到对方的心首先向我们传递出了一种激动。我们的心立刻呼应了而已。我终于认出子卿那一瞬间,子卿真诚地紧紧地拥抱住我之前,我内心里并没有涌起任何激动的波纹。我只是感到意外,感到惊诧,感到被现实生活里的太戏剧性的偶然所刺激。这一种情形,我的意思是说,当时我内心里的状态,和我的许多次想象是很不同的……
    我眼眶湿了。
    子卿他因为又见到了我而激动万分,我则更是被他的激动而感动。
    “诸位,诸位,此时不干,更待何时?来来来,共同举杯,为华哥和梁作家老友重逢助兴呀!……”
    于是众人纷纷举杯……
    于是我和子卿也各自擎杯在手,互撞一下,他凝视我,我凝视他,都一饮而尽……
    我见子卿的眼眶也湿了。
    他和那位副处长换了座位,坐到了我身旁。而那位由服装模特改行作公关小姐的漂亮女郎,也趁机和别人换了座位,坐到了子卿身旁。
    她刚落座,子卿拍着我的肩对她说:“晓声今天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我希望你坐在他旁边,席间替我多关照他点儿。”
    她十分乐意地又换到了我旁边,左一扭头,右一扭头,笑盈盈地故作小女儿状地说:“今天我结识了华哥,又结识了你——华哥从前的朋友……”
    “华哥”,不,子卿打断她的话,纠正道:“不仅是从前的朋友,也是内心里永恒的朋友。”——并问我:“晓声,可不可以这样讲——你是另一个我,至少是另一半儿我?”
    我矜持地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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