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认为母亲那句教诲不失为至理明言。“头三脚难踢”,便得“踢”好。一般说来,我每到一新单位,新地方,“头三脚”总还是“踢”得可以的。一旦天长日久,免不了来次“头球”或者“倒构”。那“球”多半都是朝领导们射去的,结果常常是好印象一脚“勾销”。谁有忒好耐性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天天地“温良恭俭让”?偶尔露一下“峥嵘”也是要得的。
最初的日子,我在编辑部安分守己。每天早早地就从招待所来上班,拖地,擦桌子,打水,然后正襟危坐看外稿。穿的也很朴素,走在路上也不拿眼乱瞟姑娘们。不像某些年轻人见了有姿色的姑娘便“目灼灼似贼”,更不去搭搭讪讪、粘粘乎乎地结识年轻女演员或者“亚”女演员。下了班则关在招待所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从不在厂里东走西窜。节假日一个人闷得慌,就出厂门搭上十六路公共汽车,直达动物园,去看犀牛。所有的动物中,我最看不够的是犀牛。因为它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它,也从不作态。
总之我那时给人的印象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对编辑部的同志一律称“老师”。有时佯装乳臭未干,不谙世故,装得挺像。
一天终于作了件不文明的事,打了全国男女老少都熟悉的一名电影童星两记耳光。
我住的房间,四张床位。客满时一张床位也不空。那一时期时常客满。
住客中有位锦州汉子。人倒不错,但我对他的存在感到非常头疼。他是位“睡仙”,和你说着说着话,眼皮就合上了。眼皮一合上,就徐徐然如巨石倾倒。人一倒下,鼾声顿起,如雷贯耳。夜深人静,那鼾声犹如一台推土机在发动。我差不多快得神经官能症了。
终于盼着他与我“后会有期”,九点多钟便早早躺下,希望十几天来受摧残的神经得到充分休息。
然而,根本无法入睡。隔壁房间有几个人在高声谈天说地,杂以嘻嘻哈哈的男欢女笑。两个房间不是完全隔死的,一面墙上还开着一扇门,被一张床横住。他们等于是在我的房间里谈天说地,嘻嘻哈哈一样。
请求他们雅静吧,我又不愿意。犯不着为这种事儿请求人。
就用被子蒙上头。无法睡,干眯着。
眯到十点,招待所规定的安息时间。起身在那扇门上轻敲几下,以示提醒。
鸦静片刻,嘻嘻复嘻嘻,哈哈复哈哈。而且那些话语,就有些俗。我们北方人称之为“逗闷子”。
看看手表,十点半了。再忍。
忍至十一点,“闷子”还未逗完。超过招待所规定的作息时间整整一个小时了,我认为我的涵养是够可以的。第二次起身下床,在那扇门上重重敲了几下,以示警告。
“敲他妈什么敲!”那面咒骂了一句,听得出来是“童星”的声音。
我按捺着性子,隔门道:“请你们小声一点行不行?我接连十几天没睡好觉了,照顾照顾。”
那面静了一会儿,忽然竟齐唱起“小小竹排”来。分明不予“照顾”。
我披上大衣,走出自己的房间,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厉声质问:“太不自觉了吧?”
那童星说:“管得着吗?这又不是你家!”他看去已有十四五岁了,个子已长得挺高,穿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大眼睛,圆脸盘。有二男三女演员和几个孩子在那屋里。
我说:“不是管你们,是求你们。招待所有规定,超过十点不得喧哗,影响其他住客睡眠。”
其实我的话是说给那二三男女演员的。我想,“童星”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
那童星说:“我们不知道有什么规定,没人告诉我们。”我指着墙说:“每个房间里都贴着,你们自己好好看。”他说:“眼睛不好,看不清。”
这孩子是在电影圈里被宠爱坏了,显然也没受到多少好影响。那种自我感觉真是优越得很,俨然以为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明星”呢!
我只好将贴在墙上的“住宿须知”念了一遍,转身离去。
我刚出门,就听他说:“唱!有什么了不起!”我复走进房间,怒问:“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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