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闻见录(15)

2025-10-10 评论

    但我又不能不承认,这是我所看过的一千多个外稿中,最好的一个。一个真正的电影剧本。一千多个中发现了这么一个,我认为我那一千多个不算白看。
    剧本对于电影艺术的特点体现得频有匠心。
    我再也躺不住,爬起来,匆匆穿上衣服,又去到了办公室。剧本未写作者的姓名和通讯地址,我迫不及待地想从信封上了解到。
    老王问我:“怎么又来了?”
    我说:“发现了一个好剧本!”
    老王一笑:“好剧本会寄到外稿组?”
    我也顾不上回答,找到信封一看——北医三院团委——张辛欣。
    北医三院离北影很近,而且是北影的“合同医院”。我便决定给作者写封信,邀“他”星期天到北影来面谈,意在结识个文学朋友。我那时在北京一个文学朋友也不认识,常感到无人交谈的寂寞。
    写信前还研究了半天。张辛欣——怎么也没有女人味,字迹也颇似男人笔划,断它是“他”而非“她”。
    二十九岁时的我,将自己束缚得多么紧固啊!未经组长允许,倘若是将一位女作者在整个主楼无人的情况之下邀到办公室交谈,又倘若不但是位女作者,还是个姑娘,那岂非会引起“瓜田李下”之嫌?谁知你们交谈的是剧本还是什么?外稿组当时有规定,不经组长同意,编辑是不得随意邀作者面谈的。
    星期天,买了两盒带过滤嘴的“牡丹”,买了一包五香瓜子,一包茉莉花茶,比我信中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可见我是多么心诚之至!
    刚到约定时间,安安静静的走廊里便传来了脚步声。我暗想,这作者可真是个时间观念强的人。
    我才站起,“他”已敲门。
    开门,大诧——是一个“她”。个子不高,圆脸,眼镜,短发。翻领银灰女青年衫,银灰裤子,接近银灰的蓝色刷得靠白了的胶鞋。一身银灰。若伸展双臂,如同降落在我的办公室门前一架微型“安二”。那张脸不太容易判断出实际年龄。说十八九不显大,说二十四五不显小。表情是矜持的,流露着不是我来求你,是你“请”我来我才来的意味。互通姓名,果然便是张辛欣。我没料到她是个女的,大概她也没料到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我讶然,她扫兴。我的讶然掩饰着,她的扫兴却当“见面礼”全盘“赠”给我。“请”得“神”临,就得敬着。
    引进。矜持地进来。
    让座。矜持地坐下。
    矜持得反倒令我十分拘束。
    请茶。
    说:“不渴。”
    请嗑瓜子。
    说:“牙疼。”
    犹豫了一下,请吸烟。
    说:“你殷勤过分了。”
    我搓着手,像考生接受面试一样,有几分紧张地同她谈剧本。
    没谈几句,便被她打断,问:“要拍?”
    我说:“不拍。”
    问:“要发表?”
    我说:“不发表。”
    怫然站起,大声道:“也不拍摄,也不发表,邀我来干什么?”
    我不知所措,交个文学朋友的目的,怎么能当她面说出口?
    “我早就知道,没有名人推荐,没有后门方便,像我这样的,要在你们北影上一部电影,不过是痴心妄想!”她愤愤地说,从我手中夺去剧本,塞入自己的书包,也不告辞,拔脚便走。
    我一时坐在那里发懵。
    忽而想起母亲的另一条教诲——凡事要善始善终,就追出去送行。
    她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
    她不回头,走的很快。
    我也不赶上,保持一段“送”的最佳距离。
    相跟着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主楼,走到厂院内。她猝然回头瞪视我:“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讷讷回答:“礼节性的送行。”
    她火了:“少来这一套!”转身加快脚步,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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