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的什么书?”
“小说。”
“您也看小说?”
“偶尔看。假如别人向我谈论时下的一部小说多么多么好,我便会挤出时间翻翻。反过来也会挤出时间翻翻。没人说好也没人说坏的小说,我是不看的。”
“那么这一部小说呢?”
“既有人说好得很,也有人说坏得很。”
“您认为呢?”
“我赞同后一种看法。或许后一种看法是错误的。但我宁肯赞同错误的看法。”
“能借给我看看吗?”
“老院长”刚才随手将小说放在花瓶旁边了。肖冬梅的手刚触到书,“老院长”已抢先将书拿在手中了。
他说:“不能。”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有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女儿,我绝不允许她接触这种内容的书,所以对你也一样。”
“我明白了。”
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生,不觉地脸就红了。她正准备无拘无束地流露一番的好心情,如同正准备张开的贝的壳,受到了惊吓而一下子又闭上了。她有些怅然若失也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将脸转向窗子,在明媚的阳光中眯起了眼睛。
她自言自语地说:“这阳光照得人真幸福,活着多好哇!”
“老院长”不失时机地教诲道:“所以,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肖冬梅缓缓将脸转向了“老院长”,拖长语调说:“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呀!”她那种成心拖长的语调,包含着相当明显的,对长辈的教诲表示谢绝的意味儿。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您怎么知道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您不是这么以为的,您的话不是有点儿多此一举吗?”
“老院长”从她的语调中敏感到了什么,也自言自语似的说:“某些人啊,一老了,就不怎么可爱了。比如我吧,动不动就教诲下一代。而有些道理其实是起码的道理,又有谁不懂得呢?”
肖冬梅却又情绪索然地躺倒下去了。她不看着“老院长”了,望着天花板了,近乎赌气地说:“我就是一个不懂得那些其实是起码的道理的女孩儿!”
“老院长”说:“我们女孩儿可不是那样的女孩儿。我们女孩儿可懂事啦!”
肖冬梅说:“您别夸我。您夸我也不是诚恳的。”
“老院长”蒙受了不白之冤似的说:“我是诚恳地夸你的嘛!”
肖冬梅说:“您就不是诚恳的!诚恳不诚恳我听得出来。”
“老院长”说:“不讲理,不讲理。你这是不讲理嘛!”
肖冬梅说:“不打自招了吧?刚虚伪地夸了别人两句,转瞬间就暴露成见了吧?”
“老院长”大叫起来:“我?我虚伪?”
肖冬梅也提高了嗓门儿:“我?我不讲理?……”
于是二人都不甘示弱地较量起目光来。彼此望着,都扑哧笑了。
肖冬梅说:“您千万别生气啊,我逗您玩儿呢!”
“老院长”嘟哝:“我是你可以逗着玩儿的吗?再犯这种错误,一定严惩不贷!”
“那,怎么严惩呢?”肖冬梅又坐了起来,在被单下弓起双膝,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捧着下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六十年代的初中女生,确乎的,非常渴望与面前这位2001年的长者交流。但她一时又找不到一个可能是共同话题的话题。她不愿放弃此刻这种好机会,也就只有紧紧地抓住着。像小猫得着一个线团,用爪子拨来拨去,不在乎线团被挠得乱七八糟,只怕线团被人夺去了。从此地“逃”出去过以后,尤其是受了“大姐”胡雪玫的影响以后,在城市里刷过夜以后,再回到这个地处郊区的院子来,她是十二分地不情愿的。她感到非常的寂寞。觉得百无聊赖。她已经不想和自己的红卫兵战友(包括姐姐)说什么了。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也不回忆三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因为靠那种回忆已根本无法消除内心的寂寞。她要知道关于今天的中国的一切新鲜事儿。正如猫儿一旦吃过活蹦乱跳的鱼,对鱼骨刺就无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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