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128)

2025-10-10 评论

    只有一类权威在“文革”中是不曾被真正打倒的。那就是权威医生。即使他们刚刚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过,一披上白大褂,在病人心目中,转瞬又是权威了。哪怕那病人曾往他脸上泼过墨。
    红卫兵赵卫东的可怜样子,再次证明了活着之对于寻常的人,是比一切革命的道理都伟大得多的“硬道理”。
    乔博士并未因而鄙视他,扶起他,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乔博士的安全,助手一使眼色,几个人尾随着乔博士和赵卫东向注射室走去……
    剩下的人们中,有一个指着赵卫东蹲过的地方问:“那儿怎么回事儿?地毯怎么湿了一大片?”
    有人回答:“我看,那是尿。”
    “尿?”
    “对。他怕死怕得尿裤子了。”
    “他刚才表现出的,是典型的心理恐惧症状。”
    “唉,那他白天又是何苦的呢?”
    肖冬云和李建国那时站立在三层的楼梯口。走廊里发生的一切他俩都看到了。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在他俩心中,连“红卫兵”三个字最后所包含的一点点或许还值得回忆一下的成分,彻底的变质了。如同自己们的肉体也部分地变质了。
    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

    肖冬梅从玻璃罩下出来,已是九天以后了。对于她,那似乎是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九天相对于三十四年,差不多等于一天和一秒的关系。“二进宫”并没使她的身体产生特别异常的反应。那有玻璃罩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科技。里边和外边的区别,也只不过是空气的洁度而已。玻璃罩里边的空气是绝对“卫生”的,而且氧成分的比例对于她的肺及脑是最适当的。同时一根导管向她的血液中输送着专为她研制的药剂。
    她醒来时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当然的,她已经在玻璃罩外,已经躺在自己那个房间的床上了。阳光满室,很明媚的一个早晨。在她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此前不曾有过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花,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之类的花,而是从院子里剪的草花——扫帚梅、菊、鸡冠花之类。还有一盘金灿灿的,来不及结籽的向日葵,杂插一处,倒也煞是好看。
    她一睁开眼睛,最先见到的是“老院长”。他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书。
    她礼貌地说:“您早。”
    “老院长”的目光离开书,望向她,慈爱地微笑了。
    虽然她也是红卫兵,他却渐渐地开始喜欢她了。
    “你早,女孩儿!”“老院长”合上了书。
    她问:“我怎么了?”
    他说:“你没怎么呀!”
    “真的?”
    “真的。”
    “对我撒谎可不对。”她的口吻,听来像大人在对小孩子说话。
    “我没撒谎。”“老院长”不禁又慈祥地微笑了。
    “那……您为什么坐在我床边呢?”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一觉醒来,见您坐在我床边,我就不免地犯寻思了……”
    “寻思什么,女孩儿?”
    “我喜欢您叫我女孩儿。”
    “回答我的话嘛。”
    “我寻思……我寻思……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给你们添新的麻烦了?”
    “没有,女孩儿。你只不过一觉醒来罢了。而我坐在你床边,是因为……是因为……想等着你醒来,和你聊聊天罢了。”
    “您?想和我聊天?这太使我高兴了。其实我也想和您聊天。但是觉得您太严肃了,怕惹您厌烦。”
    肖冬梅坐了起来,这才一扭头瞧见花,顿时一脸烂漫:“呀,多美的一簇花!您替我剪来的吧?”
    “老院长”默默地点头。一条纪律已经传达——谁也不许告诉她,她又死过去了一次。而这条纪律对于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尤其是必须严格遵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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