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对游荡在步行街上那种感觉也很上瘾。但她们毕竟不可能每晚都去。而很长时间没去也是她们受不了的。如同每晚在京城最火的某些火锅城大开其涮的男女,十之七八是回头客。而且十之七八绝不仅仅是为了胃口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消磨时间的……
真的,在夏季,在这一座北方城市,步行街仿佛成了它的心脏。又仿佛因为活跃城市肌体的其他血管都严重栓塞了,回流不畅,心血积郁又充足,反而使这颗心脏由于承受膨胀跳得特别的欢!
没有什么地方比步行街更热闹了!
这儿,仅仅这儿,一片商业繁荣昌盛的景象。
这儿,仅仅这儿,男人和女人,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的人气充沛。
这儿,仅仅这儿,五颜六色的灯光彻夜闪烁。形形色色的广告触目皆是。许多广告通过女人的眼,女人的眉,女人的唇,女人的发,女人的颈,女人的胸,女人的腰,女人的手和女人的足强化世人对商品的印象。在这些由女人身体或女人身体的某一部分所载的广告之间,橱窗里悬吊着烧鸡、烤鸭、熏鹅、成串的肠,令人馋涎欲滴的各类肉食品、生猛海鲜,以及陈列着珠宝首饰,代表最新医学研究成果或最古老配方的补药……
一家药店的橱窗前为数众多的男人驻足不去。贴在橱窗内的巨幅广告画上,一行醒目的广告词是——“男人对女人的郑重承诺——自从我服用了‘金钢’,也挺——好!”
那壮阳补肾药的名称,与20世纪30年代一部轰动美国的好莱坞电影一样。而那部电影的真正主角,是一头十层楼那么高的大黑猩猩……
一座城市新开辟了一条步行街,普遍的市民只要有心情少不了都要去逛逛。有人会去逛一次,有人会去逛两三次。
但步行街每晚的拥挤,更是那些一次次去上瘾了的人们营造成的景观。
步行街的尽头是江畔。从江上一阵阵向步行街吹送着凉爽的风。江畔当然更为凉爽。有些人从步行街逛来,分散在江堤上。他们是些住在附近的人。他们和那些逛步行街有瘾的人颇为不同。他们的好感觉首先是在江堤上漫步。逛步行街是捎带着的事儿,是顺路体验一下热闹情形。而那些逛步行街有瘾的人,几乎可以说是一些半职业化了的步行街上的游荡者。他们从街头走走停停悠悠闲闲地逛过来,却并不踏上江畔的台阶。最多在台阶下迎江站一会儿,吸几口凉爽的江风吹送来的新鲜空气,转身又往回逛。仿佛步行街上埋伏着什么和他们或她们的人生有关的意外事件,一旦其发生被自己赶上了,自己的人生就会改变成另一个样子。起码,又加进了什么戏剧性似的……在当今的中国,患人生奇遇强迫幻想症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因为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在现实之中是越来越感到疲惫了……
斯时已晚上九点多钟,步行街上的人流仍像稠粥一样。两旁餐饮店里的食客和饮客,出去了一拨,又进去了一拨。在步行街的中段,有一幢经过翻修的俄式的二层楼房。它原是一家书店,前年改成饭店了。经营的自然也是俄式套餐。如果五十元可美美地享受一顿俄式套餐,那么谁还肯花二十几元买一本书读呢?在中国,在2001年,几乎什么都降价了,唯独书价更贵了。书店从步行街上的消亡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在俄式小楼的左侧,有一个拱形门洞。“文革”前,它挺美观的。周边镶砌着枝叶浮雕。拱形弧的正中,展翅的胖胖的小丘比特搭箭开弓,觅“靶”欲射。它的门本身也是挺美观的。欧式的铁栅栏门。当年刷着墨绿色的油漆。所有欧式的铁栅栏门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正如当今的防盗门样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此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每一根栏杆上都刻着一句诗。八根不疏不密的栏杆上正好完整地刻下了拜伦的一首诗。其诗情调伤感又真挚:
正如一块冰冷的墓石,
死者的名字使过客惊心,
当你翻到这一页,我的名字,
会吸引你那深沉的眼睛。
说不定有一天,披览这名册,
你会把我的姓名默读,
请怀念我吧,像怀念死者,
相信我的心就葬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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