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他喝酒的人比较固定,一共三个,都是当年知青点一口锅里吃饭的伙伴。尽管汤禾米从前由于手脚笨拙没少挨他们的拳头,但他不计前嫌,与他们建立并保持了良好的酒友关系。
那三个哥们回城后动静不大,窝窝囊囊当了十来年工人,有两名下了岗,另一名尚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化工厂当技工。下了岗的,一位摆水果摊,另一位卖汽车配件,发了点儿小财。但总的来说,都属于最广大的劳动人民之一。
按说汤禾米的生活体验与他们绝对不在同一个层面,但很奇怪,他们四个人竟然风雨无阻地喝了十几年的小酒。这样的相聚,从汤禾米婚后第一周就开始了。那三位,前来参加他和安静的婚礼,数年未见,格外亲热,拍肩抚背的,都有一言难尽的意思,于是就约齐,到小馆子里,坐定,一个字,喝。
女儿出世后,汤禾米主动把不定时的聚会固定下来,差不多是隔周必喝,轮流做东。哥们的心思是什么,汤禾米不知道。在他,却是喝得海阔天空,豪情万丈。哥们将他视为文化人,把对文化的尊崇演化到了对他的敬仰。在酒桌上,儿女读书选学校一类的事,一定是毕恭毕敬求教于他,这种态度,令汤禾米很是受用。
安静见过他的朋友们,对这几个粗人嗤之以鼻,奉劝汤禾米择良木而栖,汤禾米听不进去,安静也不勉强。汤禾米交的朋友,哪怕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呢,只要是男的,安静一概不管,近乎放任。
在网络上邂逅红色妖姬以后,汤禾米忽然感到了一种类似于饮酒作乐的愉悦。他从哥们那儿得到的尊敬,在红色妖姬身上原样复制。喝酒似乎不再具有唯一性。
汤禾米鬼使神差地就领着柴绯见了一次他的哥们,那几位早已从他酒后的豪言壮语中了解到他的艳遇,以为不过是脂浓粉腻的小妖精。及至见着柴绯,全傻了眼。柴绯与汤禾米全不搭调,她的出现,使得汤禾米摆在酒桌上的本地烧酒黯然失色,就像一道光,照亮了蒙尘的角落。那顿饭吃得郁闷。哥几个集体失语,而汤禾米滴酒未沾。
汤禾米的酒宴就从这时开始淡出。再聚,几个人都是意兴阑珊无精打采的模样,哥们也蓦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他们对汤禾米估计不足,山虽则还是那一座山,可海波被少测了两千米。他们的定期小酌终于无疾而终。
汤禾米为此惆怅了好一阵,他太清楚那几个哥们,他们不上网、不读书,除了干活挣钱,再就是打麻将,仅有的高尚娱乐,便是与他汤禾米小聚。现在,小聚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麻将。离了他,哥们儿的灵魂就在半空里飞,无着无落,滑向那没有光的黑暗处所。汤禾米怜悯他们,为他们感到痛心,但他并不打算去拯救他们。
他有他的光,就是“主说,要有光”那种最原始的光亮,是柴绯带来的,也是红色妖姬带来的,她们几乎同时出现,又是如此相似,譬如一只柔软的手,挠哪儿哪儿舒坦,并且一个指向身体,一个指向精神。他正在度过的,是生命里最充盈的时期,而他过去的朋友,连同过去的生活,迅速遁入灰暗的阴影之中,低到了尘埃里。
职称问题由此被汤禾米提上了议事日程,他险些把它的位置放在了离婚的前面。大姐的劝告犹如当头棒喝,是的,他一个47岁的讲师,又穷又潦倒,何以配衬柴绯。他花了不少时间思考他的感情和处境,爱情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从与柴绯的关系中猛醒,颖悟到自己地位的微渺,同时想到了个人价值、人生理想那些大问题。
汤禾米是个糊涂的人,糊涂了半辈子。他在初进淡湾大学执教的那一天,就忽视了对职称和名利的追求,他把大学当成了天宫仙境,以为可以一味地做性情中人,任情任性。他的性格被他一迁就,变得野马脱缰一般狂放,连他自己都驾驭不住了。
汤禾米在淡湾大学很有名气,他的名气来自他另类的风格。他穿一双大拖鞋上讲台,天热了还打赤脚。讲课不带教案,两眼不朝学生看,只讲望天书,从头到尾讲下来,既不点名,又不制止说悄悄话的学生,下课铃一摇,他就噼里啪啦穿着拖鞋走人。前些年他上专业课上得失败透顶,这两年改上旁敲侧击的选修课,拉扯些戏说、典故,效果居然还行。
历史系的教师,数他最听话,系主任一声令下,他立马做出赴汤蹈火之势。系里耍大牌的教授不少,余下的尽是新进博士、海归学者,系主任谁都得罪不起,汤禾米简直就是他唯一的喽罗。但人们对于他俩之间的关系全无微词,因为汤禾米的顺从几乎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他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跑腿卖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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