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米的距离如此漫长,我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跑回乱成一团的病房。几个医生正在紧张施救,一医生使劲按住氧气罩,另一个先用双手做人工呼吸,再用两个电熨斗似的电子心脏起搏器在老爸的胸部规则地按压。母亲几欲昏厥,姐弟们扶住她,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
二十分钟后,医生动作慢下来,查看了脉搏、心电图和瞳孔,终于放弃。老爸紧闭的双眼忽然流出一行浑浊而滚烫的泪水,他拼出全部能量,奉献出最后一丝生命体征和人生感悟。
这家医院医德尚好,除了中途偷偷请医生护士吃了两次饭,没送一分钱红包。医生说,老爸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一般中风复发后出现脑溢血很难扛过三天;一些老人说,因为我这个火焰高、阳气盛的儿子一直在旁边守候,鬼都害怕。我一离开,病魔乘虚而入,拿走了老爸的阳寿。
那些我常常见到的老革命们说得不错,他们去见马克思时,至少还有个组织送他上路。的确,老爸的组织派来了一辆破面包车和大卡车,拉走来宾和一车花圈。为了显示公事公办,后来又在丧葬费中扣除租车费。公司那个刚上任的经理,甚至连最后一笔区区二百块医药费都不给报销,一本正经说按市上文件那药物属自费;找到医院,医院拿出省上文件说该报销。晕头转向地被踢了几个来回才明白,原来组织也有神经错乱的时候,放弃了。
我憎恶假模假式的悼词。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流氓文化,以悼词为最,见得多了。我撰写的家属发言稿与众不同,除了感谢来宾,仅仅抒发了一些生命的荒诞感悟,对于他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光辉岁月兢兢业业大公无私高尚情操一笔带过;后人的打起精神继承遗志云云,更是一字不提。都TMD废话,翻开历史的账目和眼前的事实看看,谁的遗志被继承了?遗产还差不多。
我没参加追悼会,陪我妈在家。我搀着她站在我家阳台上,隔江遥望天台山密林中高耸的火葬场烟囱里,父亲化为一缕气息升天而去。母亲心如死灰以泪洗面,我五内俱焚,紧咬牙关,一声未吭。
随后几个月,我无数次冥冥之中梦到父亲,他忧虑的脸穿过夜幕下空旷而混沌的天庭俯瞰着我。我承受着一连串泰山压顶般的压力,濒于崩溃,还患上了前所未有的幽闭症和失语症,即使从次年春游时拍的照片看,我的气色仍然非人非鬼。
8
雪儿工作越来越忙,和我来往越来越少。一次喝茶时,她责备我老爸去世后没通知她,徒劳地安慰我一阵。后来接到她生日聚会的邀请,我托礼品公司送了一个蛋糕,人躲掉了。
一次,在雪儿租的房子里久违的激情后,她提议让我去她公司干,可以给我六百块底薪,我谢绝了。一天下午,我在罗汉路偶遇雪儿,她和本地一个地产大佬很亲密地走出一家酒楼,钻进豪华轿车。我在暗处,心中五味杂陈。
投稿陆续有了一些反馈。从认真回复可以看出,书稿至少没在那里享受空调的待遇,对于我这个只字未发的作者来说,颇获慰籍。有几家说书号用完,或说现在出版萧条,等等看。有几家提出了修改意见,或说性描写有些露骨,或说主调灰暗主人公痞气颓废不能鼓舞人。有几家则提出了出版的可能:一家要我出点“血”,或包销一些书。我冷笑着把信扔进了垃圾箱。一家要我提条件,而且是大编辑晨歌亲自来电话,令我受宠若惊。满心欢喜地提出了我的条件:十万元卖断。爬格子既是脑力活又是体力活,我觉得一点也不贪心,他们说一月内答复。然后,我把退回的书稿又邮寄给了次一等牛逼的出版社。
一个桑拿天的傍晚,植物一样的我枯坐阳台藤椅,冒汗,发呆。传呼突然响了,木然一看:“请复北京电话010……,关于书稿。”我木然进屋拿起电话拨过去,一个女声:“‘星星点灯’文化顾问公司总机。”
我压根没听说过这公司,也不知道书稿咋到那儿了。管他啥星,能点亮我前程的就是吉星高照。转过分机,自报姓名,又是一个女声:“我是武彤彤,我呼您的。说话方便吗?”
“方便,您请讲。”我一边说一边坐在床上。
“我是兼职编辑,其实我是一所大学的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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