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17)

2025-10-10 评论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么,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底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
    而他底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底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底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底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底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底经常的苦痛和人间底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底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
    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底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后园;他在回忆着他底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
    “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
    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钟芬躜出布幔来。
    “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
    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钟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
    “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
    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底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后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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