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有话跟你讲,出来!”他咆哮着,晃着拳头。
他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咆哮——做鬼脸,晃拳头。蒋淑珍阴郁地走出来,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蒋淑珍说,掠着短发。她坐下来,叹息了一声。
“我问你,你还跟我生气不?你说!”
“废话!”蒋淑珍说。
“我问你!”傅蒲生转着眼睛看她,又走动起来。“我问你,我在苏州拿了什么?他们说我拿了什么?笑话,我傅蒲生会偷东西!”
蒋淑珍麻木地看着他。
傅蒲生走动着,发笑,做鬼脸,断断续续地咆哮着。“只有你心肠好!只有我蠢!我们恰好是一对!我问你,早两年,别人都偷,都骗,都抢——横竖老头子,吓,为什么你我做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儿,而老太爷又对我好!现在反落得笑话,说我偷,问你,除了那金链子,还有什么?”这个傅蒲生,这个财产底失恋者,带着那种奇特的得意在他底妻子面前咆哮着。觉得他有绝对的权利,而他底妻子有绝对的义务,有屈服的,悔过的义务。
他咆哮着,走动着,咆哮着,渴望——那种焦急的渴望——蒋淑珍悔过。
“你还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个乐天家,否则早就死了!你说!”他大声说,敞开了衣服,引诱地微笑着——他引诱蒋淑珍忏悔——“而在部里,别人底太太都神通广大,你却不能帮我活动半分!”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后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钟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钟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底骚扰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底醉脸因女儿底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钟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钟芬活泼地,轻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底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底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后到蒋淑华家。她最后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眩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们,由于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青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底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底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底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她们底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后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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