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祖,没有人!”陈景惠惊异地说。
蒋少祖看着她,因为感到,在她底声音之后,有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寂静在周围降落了下来。随即他屏息地向楼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来看了一看,皱着眉走上了楼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样生活的?怎么不知道有人偷东西?”他想,觉得像嗅到了一种气味:冯家贵底气味和人底生活底温暖而腐蚀的气味——然而,有一种寒冷,使他底背脊战栗。
当他升到了弯屈而雕花,但污黑了的栏杆旁边时,通过栏杆,他看见了在烟黑的墙壁旁有一个小的炉灶,而地上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焦黑的柴。显然老人住在这里,在这里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陈景惠,走向炉灶。他发现,在炉灶后面,有一口破了边的小铁锅,里面剩着一点水。
不自觉地,由于内心底声音,他低声地唤了冯家贵底名子,——像他小时候,在冤屈的时候总这么唤的。
他走上前去,怀着敬畏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的生活有这种感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里,除了一张旧床以外,没有别的家器。冯家贵——老年的、苍白的、严峻的冯家贵躺在床上,盖着可怜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着蒋家底打了补丁的、红字的大灯笼。从糊着纸的窗户,那种白色的、纯洁的、寒冷的光明透了进来。
蒋少祖走到床前,弯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发现——冯家贵死了。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躺在纯洁、寒冷、而透明的白光里,显然死去不久,因为在床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碗水。而且,蒋少祖觉得那种人底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仍然留在空气中。
冯家贵是冷峻、严厉。然而有安宁,所以蒋少祖看着他,觉得他是活着。陈景惠走到门边,看见了蒋少祖底姿势,耽心小孩,立刻避开了。大的沉寂降临了。蒋少祖内心寂静着。于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着他似的,他觉得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气息从冯家贵发散了出来。“二少爷,你到底来了,我一生毫无遗憾,我去了!”蒋少祖觉得冯家贵这样说。
怀着敬畏,蒋少祖轻轻她掀起破棉絮来。他看见冯家贵是整齐地穿着破烂的棉袄和棉裤,并且脚上有鞋子。显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
蒋少祖底脸灰白,战栗,他觉得这种死寂是可怕的,并且觉得,在这个人间,他是孤零了,而孤零,特别是死寂无声——这种死寂把他也吞没——是可怕的,于是哭出了灼痛的、短促的声音来。
他抑住了哭声,猛力抬头,觉得周围改变了,觉得周围有了生活的、温暖的、进取的气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脸来小声说。
“那么,冯家贵,我底父亲,让我埋葬你!我不愿再说别的,也不愿再想别的,因为在你底面前,我不敢虚伪!”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安宁地躺着——他底死亡像他底生活一样简单。
“我埋葬了他!”黄昏时,蒋少祖离开了冯家贵底坟墓,想。掘墓的工人们已经离去了。遵照着列祖列宗底意志,蒋少祖是买了纸钱和鞭炮,自己提在手里,送冯家贵到山边来的。现在,纸钱还在冒烟。在积雪上散布着黑色的斑点。新的坟墓,黑色的土丘,在纯白的积雪里崛起着。坟墓后面,是盖着雪的矮的野枣树和蛮横的荆棘丛。
蒋少祖沉静地、阴郁地、看着棺材落下土坑,从工人手里拿过锄头来,第一个推土到坑里去……。工人离开以后,他在雪地上站着,看着身边的坟墓。这个坟墓是没有墓碑的。在他底两边,展开着雪的旷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苏州城开始点上了灯火。
旷野底各处,有沼泽在闪光,有烟雾在凝聚,有庄院在冒烟。在左边,是运河支流底灰黄色的细线,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见远航来船底风帆的。更远的地方,和阴沉的天宇相接,看得见太湖底灰色的水线。
苏州城底灯火,在渐浓的黑暗里,明亮起来,并且繁密起来,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里了。站在荒凉里,任何人类村落底灯火,是给予温暖、凄凉、和安慰的。人们在初恋里,就经历到这种渴慕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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