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65)

2025-10-10 评论

    蒋少祖,手插在衣袋里,在坟墓底近旁站立着。他是有着很多东西的,像一切人一样,他任何时候都把这些东西带在心里;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极不可信任,他是孤独而忧伤。
    “……无论任何墓碑都不适于这个坟墓。告诉斯巴达,我们睡在这里?或者,我们生活过,工作过,现在安息了!又或者,这里睡着的,是一个勤劳的人?这个时代底唯一的错误,就在于忽略了无数的生命,而在他们终结时——找不到一个名称!啊,多么忧郁啊!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对了,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谁饶恕谁?谁有意义?谁是对的?”冯家贵底苦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里出现,向他说,“你看,二少爷,踢了我底腿呀!”——他皱眉,看着坟墓。他敬畏地、但怀疑地看着坟墓。“他不在了,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这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怎样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虚中。于是蒋少祖,本能地逃避这种空虚,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蒋少祖想。“一切就是这样偶然。几千年的生活,到现在,连一个名称也没有!但是我明白这个时代底错误,我认为像这样的死,是高贵的!”逃避那种空虚,他想,“有谁能明白这种高贵?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底意义!所以这个时代,这样的革命,是浸在可耻的偏见中!一个生命,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怎么能够机械地划一起来。而这种沉默的、微贱的死,是最高贵的!”他想,觉得很真实,然而心里又不信任。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不信任。
    特别是爱好个人底英雄事业的人,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思想,歌颂微贱的沉默。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已远离了这种微贱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为他们企图逃避痛苦。这种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释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这种痛苦,是由于人们觉得,他们底生活有缺陷——他们想着微贱的沉默,逃避这种缺陷。
    但他们心里又不能信任。他们在一切微贱的沉默旁边作这种思想,因为他们永远在战争,而惧怕失败。微贱的沉默,常常给自我的英雄们以慰藉;它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武器。他们认为这种武器,对于当代,是致命的。但这里的所谓当代,是指他们底仇敌们而言,并不把他们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在心灵底最初的、丰富的感动以后,作着哲学底思辩,于是,尽可能地,把这种“微贱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为这,他们更只觉得这个武器真实,而不去意识到自己心里的不信任。
    “我们信仰理性,但也感到这种沉默的生和死底极其高贵的内容。”走进城门,看见温暖的灯火,和在雪上走着的稠密的行人,蒋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于是他底思想活泼了起来,“人们是生活在偏见中,我也一样,但很明显的,一切意义并不因偏见而消灭。人们不能看见真正的人民生活——这种内容!中国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们不能抹杀一切梦想,一切慰藉,一切艺术和文化;在人民生活底深处,每一种都有诗和艺术,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诗!每一种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贵的,没有质的分别,但在量上面,谁多些呢?请你们明白我是对的!”他愤怒地想,走过故乡底街道。
    “我们搭晚车到镇江去。”推开门,他忧郁地低声向陈景惠说。想到他和苏州已经再无瓜葛,冯家贵底苍白的脸便重新闪显在他底眼前,于是他刚才走过的旷野,街道,灯光,便在他底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感到浓烈的凄凉。“小寄睡了吗?我们要爱惜时间。”他振作起来,说,看着灯。
    蒋少祖夫妇来到车站时,上海学生们底赴南京请愿的队伍正被阻拦在站上。车站底烛光完全熄灭了,好像,这个国家,是已经到临了戒严的、战争的状态。列车停在不远的站外,月台上、月台附近、和路轨上拥满了人,发出了嘈杂的声音。蒋少祖夫妇走近车站时,警察正在用枪托驱赶月台上的人群。而从列车那边,雷鸣一般,发出了学生们底豪壮的歌声。
    在积着雪的平原里,在呼吼的寒风里,黑压压的列车停着,从窗口伸出密密的旗帜来。旗帜挥动着,歌声突然爆发,站内的人群沉默了。警察们向列车跑去。发出了武器碰撞的声音。从路轨上,照出了两只手电底电光,于是,像开玩笑似的,有无数道的电光从列车向这两只手电射来,把两个警察可怜地暴露在强烈的白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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