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66)

2025-10-10 评论

    机关车是被学生们占领了的。他们拉响汽笛。随后,他们把车辆驶动——车辆慢慢地驶动,载着愤怒的歌声。警察们向天空鸣枪,于是车辆又停止。
    学生们从列车向车站跑来。他们立刻就围住了警察们。最初是杂乱的叫嚷,最后,一个洪亮的、悲愤的声音镇压了一切。
    “你们可以向我们放枪!可以向你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因为别人叫你们放枪!但是,同志,日本人也向我们放枪,向我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向你们放枪!”
    “走开!走开!”警察叫。
    “开过去!”从列车上面,发出了吼声。
    “我们要死,也死在敌人底枪弹下!”那个青年在大风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嚎叫。
    “我们请你们让开!”一个女子底镇定的、勇敢的声音说。
    在呼吼的寒风里,汽笛发出了挑战的尖叫。学生们跑回列车,车辆重新驶动,歌声再爆发。警察们向天空放枪,但列车镇定地驶进车站,驶过了车站。车头上的和窗口的旗帜在寒风里展开,激怒地扑打,招展着。
    “我警告你们,前面有车子开来!”从月台上,一个严厉的声音叫。
    “我警告你们,你们底生命握在日本人和汉奸手中!”从窗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回答。
    “你们底生命……”月台上的那个官吏,以愤怒的、激越的大声叫,但突然顿住,愤怒地转身,经过蒋少祖身边走进了车站。
    列车停住了,因为有人发觉前面的路轨已经被掘断了。从车头上,发出了叫喊的大声,于是请愿者们拥下了车辆。他们,沉默着,迎着尖利的寒风,向积雪的旷野跑去。车内,洪亮的歌声继续着。被这歌声所陶醉,在雪地里,沉默的一群向远处跑去。
    歌声响着,一切声音都沉默了。除了大家所凝视的,那在雪地里向远处跑去的一群以外,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冬季底风暴在高空鸣响着。
    即使人们在战乱的年代曾经看到过同样的英勇,也决未注意过这种画面,这种歌声,这种动作,这种巨大的沉默——风暴是在高空鸣响着。警察和群众,在月台上和路轨上站着,凝视着跑动的一群,可以看到,在白雪上,围巾和女性底旗袍翻飞着。
    但很快地,有一种寒冷的东西,在不被注意的瞬间侵袭了车站。人们好像因那跑远去的一群而觉得孤单,因缺乏那种热情和意志而觉得孤单;警察们和官吏们,因不能执行任何一种战斗而觉得孤单。列车里面的人们觉得孤单,因为分离了他们底同志们,因为在歌唱中间,他们突然地感觉到,一切种类的生活,是难以动摇的。
    蒋少祖看着列车,觉得孤单,觉得这个苏州,这片平原,以它底顽固的、平常的生活冷漠地对待着年青的人们底这种英勇。
    蒋少祖,在走进人群底最初的瞬间,便获得了严肃的安静,他觉得他和这个新的世界的联系,是坚强的。这种孤单袭击他时,他有了温柔的怜悯的感情。
    他想到,在罗马共和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因为替一个无辜者向暴君抗辩的缘故——这种抗辩是轻率而热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罗马,在身边除一本柏拉图底著作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流浪到遥远的边域中去,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但终于他回到罗马了,是带着光辉的劳绩回来的,走进了石筑的圆形剧场,当着皇帝,元老院,和公民们,发表了他底胜利的演说,教导从罪恶、偏见与无知中拯救人类。
    “……我们终于要胜利,虽然现在遭受着侮辱与损害!我是看见了青年人底英勇了,但务必使他们感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他想,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走下了月台。“我怎样帮助他们呢?”站在雪里,他想。那种光荣感在他心里颤动着,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狂风摇动他,他站着,觉得自己坚强,安静,优美。
    但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胜利的、尖锐的、狂喜的喊声。一位女子从路轨上跑了过来,在风暴里发出了这种喊声。“我告诉你们……”她跑动着,举起了手臂,“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我们重新装好了!”她叫,狂跑着,好像只要叫完她所要叫的,她便可以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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