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67)

2025-10-10 评论

    一个警察发出了叫声。但车内底胜利的狂喊淹没了一切。蒋少祖流泪了。
    “我经历了我底生命底最好的时光!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他向自己说。
    从雪地里,那一群欢呼着跑回来,然后,列车驶动了。列车发出有节奏的、轻脆的、愉快的声音驶动着——在它加速时,这种有节奏的、轻脆的声音便变成了缓缓的、沉重的车辆声,好像地下有雷鸣。从永不疲倦的青年们,壮快的歌声爆发了出来。异常意外的,月台上的激动的人们发出了喊声。
    于是青年们发出了喊声,感谢这个虐待了他们的苏州。
    在列车驰过去以后,月台上有了骚扰,灯光明亮了——在电话房里,人声嘈杂着。这时,突然的,苏州底学生们涌进了车站——但他们来得太迟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紧张地嘈杂着。他们是抬了食物来的,当他们下了决心时,他们便丢下食物,涌下了月台,向积雪底平原奔去,一面发出喊叫。
    “傻子,他们追得上吗?”在蒋少祖身边,一位先生说。“他们追得上的。”蒋少祖冷静地回答,看着跑去的一群,直到他们消失。
    在月台上苦力们和小孩子们,抢夺着学生们丢下的馒头。警察驱赶着他们。在这种嘈杂里,蒋少祖冷冷地站着不动。
    风吹袭着,月台逐渐安静了。陈景惠抱着小孩走到蒋少祖身边。
    “你听见那个女学生底声音没有?多好啊!”她说。“听见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说什么!”使陈景惠意外,蒋少祖突然以尖细的、兴奋的声音说,“我说不出来我底感觉。请愿是不会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个问题——这个车子,要冲过这么多的阵线。但是这个行动,对于学生们自己,对于中国,是神圣的!人需要生长,热情需要试练!我觉得安静,觉得美丽,觉得坚强!我并且能够觉得我是纯洁的!群众底行动就是民族底理性!”他把陈景惠当作他底热情的对象,兴奋地说着,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这些么?”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灯光。……
    “告诉我,什么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钟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钟芬底华美和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钟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着少女们。听到傅钟芬底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底干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
    她走过来,塞了一个红纸包在陆积玉手里。陆积玉脸红,失措,低下了头。
    蒋淑珍安静,虔敬而严肃。在蜡烛底摇闪的、堂皇的光明下,她底黑缎皮袄闪着光辉,她自己感觉到这光辉。
    “钟芬,送积玉姐姐回家——就要回来,叫舅舅来!”“但是,我没有伞。我不要伞,妈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里唱着,在客人们中间打着圈子。
    “下雪,多么好!”走到街上,傅钟芬说,右手搂着陆积玉底颈子,左手提着袍角。她们走在雪里。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底颈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底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她寄托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于是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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