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68)

2025-10-10 评论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底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么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说什么。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底妈妈说,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复地说,因为觉得,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么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底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象的死亡底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底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底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象,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底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底手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么要报仇呢?各人底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诉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么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么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底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明天你来!那么,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
    “你想,读书问题解决了!你千万不要闹什么运动。”蒋纯祖沉默着,嘲弄地笑着。
    “好,弟弟,恭喜你们!”她说,走到街边,站在雪里。“恭喜,姐姐。”蒋少祖回答,跨到街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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