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8)

2025-10-10 评论

    街道逐渐寂静;潮湿的冷风鼓荡着;他们沉默着。沉默愈深,他们互相愈了解。“是的,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危险的,我也是!”蒋少祖想:“我们是不自由的。然而为什么我们不是自由的?怎样才叫做生活?为什么我底心这样柔弱?为什么?”“我怎样办?我应该怎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又要回南京去过那种生活吗?那样长的日子,那样呆板,无聊!命运是多么可怕呵!他怎样想呢?我能够屈服于他吗?不,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想头!”王桂英想,因羞耻而脸红,露出严厉的表情。蒋少祖引王桂英走进一条小街,然后走进一个空场。他们走上一个土堆,灯光从左边的楼窗里照射下来。面前是一道破毁了的栏栅,再远些是沉寂的小街。小街的瓦房后面,竖立着放射着灯光的雄伟的高楼。蒋少祖心情柔弱,这种柔弱可以是一种甜蜜,可以是一种惩罚。他底面孔冷淡,他乐于相信他是为了和王桂英谈话而到这里来的。王桂英恐慌着。看到她底火热的、明亮的、异常的眼睛时,蒋少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有错,而因了由这双眼睛所表示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蒋少祖觉得这种错误是幸福的。蒋少祖捉住她底手。“蒋少祖!”她严厉地说,把手缩回去。蒋少祖柔弱地、侮慢地笑了一笑。“是的,我要达到我底目的!我要使她明白我是对的!”他想。“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懂得为什么刚才你那样的兴奋?”蒋少祖用假的声音说,然后浮上有罪的、懒散的笑容。他底谈话愈严肃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一个严肃的,高尚的目的),他底心便愈柔弱,愈惊慌,“是的,你那样的兴奋,对于这些上海人,你期望更多的东西么?而你现在似乎很忧郁!”他雄辩地说,但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底柔弱的表情说了别的。他浮上了怯弱的笑容,沉默着。“要永远反抗生活,永远保持自己底明澈的心情!要大胆地破坏这个世界底法律,从自己底内心做一个自由的人!”他用痛苦的呼声说:他底柔弱的表情更明显地说了别的。王桂英,被他感动,看着他。
    “我,以后……决不做梦了!”王桂英说,脸红,可怜地看着蒋少祖。“为什么不?”蒋少祖痛苦地叫。“我会向他屈服吗?不不不!”王桂英想。“我觉得很失望。说不出来为什么!”她严肃地说。“是的,你预备留在上海吗?”“怎样留法呢?读书或者做事,我都不愿意。”她说,可怜地笑了一笑,沉默了。“是的,我已经考虑了,我决定回南京,我现在决定了!”她坚决地说,她底明亮的眼光说,因为他,她才要回南京。“我现在觉得我喜欢一种闲散的生活,我要什么事都不做,我有钱,我要懒惰,我要欺骗一切人!而我觉得在南京我可以布置这样的生活!我要和太太小姐们周旋,我要整天的在湖里睡觉,我要忘记一切,好像我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热情,而我是可以快乐的,没有人妨碍……”王桂英,在这个热切的叙述里触到了自己底内心底深处:那些描述使她甜蜜地忧伤,她流泪,在流泪里沉默。“桂英!”蒋少祖温柔地喊。“不,不能向他屈服!……是的,也许我爱他,是的,我可以说出来,没有什么妨碍!”她想。“蒋少祖!”她说,流泪,下颔颤栗,“在四年以前,我曾经做过怎样的梦!我是一直做着怎样的梦!我到上海来,是做着怎样的梦啊!这个王桂英,是在梦里生活啊!然而她能够倔强!现在梦醒来了!看见那些受伤的兵士,听着他们在夜里叫唤,我底梦醒来了!但是或许我又做着另外的梦了!……我是凄凉的,我是……”

    蒋捷三家是苏州有名的头等富户之一,它底主人是晚清末年的显赫的官僚。由于三女婿王定和,蒋捷三在上海底某个纱厂里投了很多的资;他曾经声明要亲自经营那个纱厂,但他从未出门。蒋捷三很久很久都确信自己是厂主,命令王定和逐日地向他报告一切。他精细地记下这一切,发命令,拨款;但其实他对于这个纱厂并无所知。
    老人和大房儿媳住在苏州。他打了前任县长一记耳光,并且他是对的,这件事使他在南京很有名。他底生活很刻板,像一切老人一样。在这个笼罩于权势底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好像他们遇见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他们认为已经成了做恶梦的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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